熟悉的乌木马车停在殿外,静翕穿着袖口绣双枝桃花的雪色上襦,浅粉刺玉兔圆月比甲,裙角绣镂空花铃、缠枝海棠的月白下裙,绾着双鬟髻,簪着浅色珠花,霎时明艳了许多。她握着昨晚偷偷跑去探望的子绫送给她的绣花布袋装的干果子,有些不舍,有些担忧,有些不安,立在树下,乖乖垂着头等着七王出门。
门口的于洛却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瞄着自顾自思索头也不抬的静翕,“真是死脑筋,这时候不进去瞧瞧王爷,在门口杵着做甚么?”
“你以为人家姑娘家是大大咧咧的?她是个医女,哪能随便进王爷的寝室?”青沅暗戳戳现身,瞪了他一眼,又消失了。
“喂,来无影去无踪很神气是么!”于洛朝空中挥了挥拳头,转过身,继续观察静翕。
眉眼纤长,泪痣含情,影不动而生灵韵,声不闻而知雅意,倒算个美人胚子。只是怎么看,也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跟那些朝堂晚宴上见到的贵女云鬟比起来,还是少了一分韵致。琴棋书画,也未展露过分毫,又输了大家闺秀一筹。于洛正自评判,就闻王爷出门之声,一回头,只见,王爷着一袭雪色大袖刺着银丝和翠线混成的绿竹,光下熠熠生辉,清雅出尘,一条简单发带绣着银色流云轻轻绾起发髻,潇洒不羁,与谢云霂气质浑然天成。王爷却只凝着静翕,薄唇立时荡开一抹笑,“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先上车。”
静翕瞧见七王爷出门,只是乖巧地远远站在一旁,似乎是等谢云霂先行,谢云霂走及她身侧,略微打量了一下,“嗯,很合身。”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先行,就听见背后静翕小碎步跟上了,眉眼里似乎又划开了清波缕缕。
“这是什么?”谢云霂瞧着静翕搬了一个快把她自己挡住的木箱子上车,有些好奇。
“药。”静翕干脆利落答了,“静翕能帮上王爷的,也只有这点浅薄的医术了。”
“给我。”谢云霂接过来,在车厢前后敲了敲,就滑开一道暗门,把箱子小心放下去,盖上,又是可以坐的地方了,把另一处打开,拿出了昨日的披风并一个小枕,递给了静翕,“补一觉罢,路很远。”
静翕捧了满怀,想起了什么似的,在口袋里摸了摸,最后拿出来一个荷包,很精致的女红,一面绣着翠竹与青梅,一面绣着几行字,“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荷包上还缀着两串精致的梅花攒心结,荡着月白流苏,十分清雅好看。
谢云霂凤眸漆黑如墨染,忽而似流星过,清风拂,修长的手接过荷包,仔细打量了几遭,又浅浅嗅了嗅,是熟悉的药香,嘴角轻勾,如小荷新角,“你还记着,真是好看得紧。”说毕,就很认真地小心地挂在了腰上。
静翕微微垂了头,“王爷的东西都那么精致,静翕的手艺就不值一提了,不过礼轻情意重,感念王爷的恩德。”
“哪有,我这么些件东西,都觉得配不上你这个荷包呢。”谢云霂伸手扯了扯静翕的脸,入手温润光滑,霎时有些不想放手,却又不得不放下,坐好道,“不必这么拘谨,你要在我身边呆很久,这么束手束脚可要累坏了。现在起,我不是王爷,你不是医女,想到什么直接告诉我,要把握好这个我任你宰割的机会啊。”
静翕缩了缩身子,不置可否,谢云霂笑了笑,“不然你试一试?”
静翕歪着头,她看见王爷的笑,有种忽然回到多年之前,感受到原本模糊了的家的温暖的感觉,她原本应该避开王爷,避开权势,避开这一切的,却莫名地渴望一点点光。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那些和母亲一起在书房习字的光景,那些和哥哥一起爬上屋顶赏月的时光,蓦地回神,眼前是一副被上天眷顾的容颜,俊逸无双,那双眼眸里,满是真诚。她浅浅笑了笑,连眼角的泪痣似乎也沾染了灵气,“素闻王爷……不,公子博览群书,能否给静翕讲个睡前故事?”
谢云霂眼看着静翕的眼眸由迷惘,挣扎,纠结,转为平和,欣喜,最后终于妥协于内心,变回一个少女的模样,不由也跟着欣喜了起来,声音化成了前所未有的柔软,“好,想听什么?”
静翕把小枕放好,乖巧倒下,盖上披风,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什么都好。”
“从前呐,有一只狐狸,失去了父亲,不得不跟着它的兄长,去维护他们的地盘。可是有一天,大灰狼抓走了小狐狸的姐姐,小狐狸想逞强去跟大灰狼斗,却不仅没救得了姐姐,还害死了好些朋友,自己也折断了腿。它觉得自己很没用,就把自己关在一个很僻静的洞穴里,不吃不喝,直到有一天,有只兔子因为避难,来到了这个洞穴……”谢云霂一边讲,一边瞧着静翕慢慢打架的双眼,最后听到了静翕均匀的呼吸。他想起昨天静翕见了子绫,回来熬夜做了好些药,一早就托人送去,整夜都没休息好,今早看见她的时候,眼睛还有些红红的,突然有些心疼,伸手轻轻拍了拍静翕,轻轻念了些诗经,声音悠长温柔,伴着静翕沉睡。
而此时的朝堂,却因为皇帝宣布七王下江南而大乱,喧喧嚷嚷地上奏,接连弹劾七王与毒害十三王的牵连,以及七王的种种可疑之举。条条罪状都有理有据,不由得旁人不信,附议的,参奏的,狂呼的,声声不止。而这,早在预料之内,也是谢云霂临时决定叫静翕与他一同走的原因。原计划静翕以医女名义,由皇帝钦点,随医官同行,这样子,即使将来静翕仍想留在尚药局,犹是可以的。而如今带走静翕,恐怕即使回去也会遭人嫉恨,难以周旋。
可惜,早前,谢云霂就探出了风声,知道有人不想他去江南,如果朝议,必然会搬出那些早就准备的几乎滴水不漏的证据,阻止甚至利用随意附和的大臣来监禁他。他不能留在京都不闻不问,所以只能先出发,后颁旨,这样即使朝堂再闹,也不能无理取闹到叫皇上收回成命,召他回宫。只是,这样就危险了,明的不行,就会有暗招,他部署详细再详细才敢带着静翕出门,所以今日才得以正式离开。然,就于洛的回报来看,恐怕那个背后之人的局,在十年前或者更早就已经布下了,一步步走来,只看得见迷雾里一点点蛛丝马迹,再深却探不清了。他不能等了,只能逼对方露出更多的破绽,一击制人。
马车设计很好,内部很稳,静翕睡得十分香甜,谢云霂捧了书在看,不觉间,便过了一个多时辰。车子走上小路,忽地碾过一截断木,有些不稳。睡梦中的静翕,忽然在半梦半醒间,有种恐惧袭上心头,那一年,她也是被摇摇晃晃的马车送往边关的,刑枷的冰冷触感犹可感知,背脊发凉,手腕生麻,秋雨落,整个人里里外外都是冷的,蓦地蜷成一团,有些发抖。
本来担心静翕会撞到车壁把手伸出去挡住静翕的头的谢云霂,瞧见静翕秀眉微蹙,小脸写满了恐惧,整个人又团成一团,有些心惊,手上的书啪地落在车内,低声轻唤,“静翕?静翕?”
“不,不要。”静翕拼命摇头,拼命,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士兵将一个刚满月的婴儿摔在地上,血肉模糊,只因为那个孩子因为饿哭闹了起来。眼角清泪滑落,如冬日清卓的冰融化的凝珠点点,滴滴灼人。
谢云霂小心翼翼拂去静翕的泪花,他不知道这样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背负了怎样的秘密,但是他不希望那些秘密搅扰得她不得安生,“静翕,我好希望你马上能信任我,告诉我究竟怎么了,我,真的想倾尽所有来帮你。”
静翕紧紧抓着披风的手,慢慢松了,同行的姐姐堵住了她呜咽的嘴,她说,“要想救人,先要明白自己的能力,不然就是愚勇,你现在救不得,便更要想办法好好活着,直到不可欺之时。”泪如泉涌,她做不到的事太多太多了,她眼睁睁看着父母兄弟赴死,如今又拿什么自欺欺人地想去管闲事?
谢云霂一把揽起静翕抱在怀里,“静翕,静翕。”
静翕只觉眼皮很沉,想拼命地睁开眼睛,却满眼黑暗,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一如她挣不开命运的牵绊,她似乎耗尽了所有气力,终于,看见一丝光,感到一丝温暖,眼前是雪白的衣襟,往上瞧,是一双关切的凤眸。犹带着泪花,忽闪着眼睛,离开谢云霂的怀抱,静翕有些怔愣,她以为她已经强迫自己忘记了很多细枝末节,却在刚刚忽地涌现心头,那么清晰,那么灼心。她凝着谢云霂,不知道如何解释,难道要质问,你们皇家缘何诬陷忠良?难道要叹,你缘何对我这般好,明明,明明是你的父亲,下旨,杀了我全家上下百余口人。她很混乱,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忽如其来的情绪,有些疲累,似乎深陷泥沼,再无光明。
谢云霂先动了,轻轻拿手帕擦去了静翕面上的泪花,“你什么都不用说,好好歇歇就好。”
静翕慌乱的眼神瞄到了那方手帕,好熟悉,忽地记忆如涨潮之势涌来,惊异得说不出话来,双眼睁大,水汪汪的眸子犹带着未褪去的痛楚,此刻又夹杂着了诧异之色,许久才吐出一行字,“你,你是,云栖阁的那个哥哥?”
“嗯,我是。”谢云霂很轻很柔地接道。
“你,这么帮我,是因为当初我帮你治了腿?”静翕歪着头,发问。
“不是,我帮你,是因为你是你,是林静翕。”谢云霂一直凝视着静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回道,“今天的我与那时并无不同,别无长物,唯有真心。之前不敢对你说,怕你太过真,我触碰不得,如今,我又是孤军奋战了,你,可愿再救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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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小心,两只的交集又写多了~大半夜觉得应该赶完一章再睡,可能会有些小错误,如果大家看见了,欢迎来指正~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