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尚未亮,静翕就起身熬了半锅汤药,盛好放进好几只水壶里,又拿了几只碗,打包好,放好几袋子外敷的药膏,接着换了一身灰色袍服,高绾发髻,系着白色发带,活脱脱一个少年郎,随着青沅,准备入城。
青沅一如既往地郑重有礼,回报说,公子有事,请芣苢姑娘自便。
静翕点头,不问只字,一进城就直奔寺宇庙观,去寻聚集在一起的难民,发些治病疗伤的药。来来回回转了许多个寺庙,日已高升,药也派完了大半。
甫一离开慈安寺,就被人唤住,“小兄弟请留步。”声音低沉,清朗成韵。
静翕收住脚步,转身瞧了眼立在树下的人,眼底闪过一丝讶然,只一瞬,恢复如常,“公子有事?”
“不,只是我见小兄弟刚刚在发药,不知是否会些医术?”男子长身玉立,风姿飒爽,站在那儿,就如松柏,犹似边关大漠开阔无际的气度。
“略通一二。”静翕压低声音,恭敬作答。
“那不知可否劳小兄弟去替一个人瞧瞧病?”男子微微作揖,青丝高绾,愈看愈可品出一种揽弓射月的风姿。
“我家公子是善心救灾民,非是给富人诊疾的大夫。”青沅站出身,挡住静翕半边身子,声音冷傲,不同于与静翕讲话的恭谨有礼。
“我自然知道这个,我希望公子所救之人,亦是善人。”男子淡淡勾出一抹笑,不带笑意,却恭和有礼,“那个人是拾清观的观主,常年周济旁人,身子染了病,一直也未曾治好。如今依然打开院门,分发粮食,近日秋凉,忽然又犯顽疾,还望公子施以援手,不胜感激。”
静翕伸手轻轻拽拽青沅的袖子,青沅退在一旁,然后微微弯身施礼,“劳公子带路。”绿竹掩映,光影缭乱,丝毫不因整个城中弥漫的哀戚之气折损半分清雅。
“我无疾,有劳公子走这一遭了。”观主背对着众人,倚靠在椅子上,目望着窗外的幽竹森森。
一旁看着的青沅,斜斜瞥了一眼身边立着的男子,似乎在说,人家拒绝医治,你劳心劳力请哪门子的医生?男子笑着摇摇头,没说一个字。
“观主肯去解他人之忧,缘何偏对自己刻薄?”静翕立在门前,声音朗朗。
“刻不刻薄,只我心知。”观主低喃,“公子多虑了。”
静翕凝视着那道背影,“我自然不知观主之心,然我知那千百个排在外面的流民之心。无论是人,是那花间蝴蝶,还是那窗外翠竹,皆不能全然离开万物独自而生,观主之心,自然也不会弃所有而空。”
观主轻轻转过身来,面容较之昨日,就憔悴了许多,一双如有水流过的凤眸,却在扫到静翕身上的时候,蓦地点亮一丝色彩,如珠玉流光,“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就劳烦小兄弟替我诊诊脉罢。”
待四下无人,唯有静翕专心致志按着观主手腕上的手帕之时,观主低低柔柔地道,“姑娘,你姓什么?”
静翕浅浅一笑,“观主好眼力。”
“见的人多了,自然就可以识人了。”观主低喃,“况我说的话,并非诓你,姑娘……的确是像我的一位故人。”观主的目光悄悄在静翕身上柔柔地扫来扫去,眼眶里已有了些微湿意。
“我姓林,唤芣苢。”静翕声音很轻,手离开手帕,目光与观主相撞,“观主,你的病虽已日久,终非不可治,还望看重病体,按时服药。”
“好,好…好。”观主声音微颤,“芣苢姑娘,既然你治好我的病,我也有一言相劝,莫要在江南逗留,去个远离纷争的地儿。”
“我是医者,远离纷争,如何救人?”静翕垂眸,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取出银针,“观主若是应允。芣苢先给观主施一回针。”
观主点头,卧在榻上,随静翕施针,凤眸闭合,声音悠然,“救不得的时候,不如自保。”
静翕一边施针,一边问,“观主,是否知道些什么?”
“天灾,**,”观主轻叹,“之于寻常人来说,并无不同。”
静翕专心施针,须臾,收针起身,“我留个方子,按着煎服就好。”
“若姑娘不打算离开江南,有事可来寻我。”观主仍闭着眼,叹道。
静翕轻道,“多谢。”继而微微鞠躬,转身离去。
观主凤眸半睁,瞧着静翕的背影,那种莫名地熟悉再次涌入心头,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没剩多少药了,就派给这儿排队的人罢。”静翕把包裹交给青沅,转头瞧向刚刚一再道谢的男子,“我初来乍到,对此地不熟,可否请公子画一张地图与我?”
“乐意之至。”男子进了偏房,毛笔一挥,没多久,就画出一幅精准细致的地图。
“江水在这儿,可我看这儿的房屋也倾塌大半,这江水再泛滥,也不至波及如此之远吧?”静翕指着地图上的一片房屋,侧头问男子。
“我也不解,只闻江水来,便见房屋倾。不曾知道,江水缘何波及如此之广。”男子笑答,虽儒雅,却不似书生,有种鹰击长空的气韵。
“多谢公子。”静翕卷起地图,作揖离去。
“公子,我们去哪儿?”青沅甫一出门就沉声问静翕。
“我好久没来过这儿了,能不能绕城转转?”静翕一脸期待地瞧着青沅,不同于白天看见流民的忧心之色。
“诺。”青沅牵来简陋的马车,绕着城走,静翕则一边看地图,一边往外看,最后,车停在了江畔。
静翕跳下车,站在江边,凉风阵阵,她侧头瞧着青沅,“青公子,这堤坝该有多长啊?”满眼小女儿的好奇之色。
“这个我也不知道,晚些时候查好了,告诉公子。”青沅看着静翕凝视江面的目光,突然有种瞧不透的感觉。
“有劳了。”静翕微微一躬,上车,“回去罢。”
整整三天,静翕没再在城里转过,每天往返于山里,小屋和寺宇,认识了一群叫春杏,绿荷,权儿,顺儿的流民,每天带着他们一起到处走,派药,治病,倒令人生出一种其乐融融的感觉。
第四天一早,静翕照旧抱着药包和新烙的饼出门,却一眼瞧出青沅的神色有些紧张,手指一紧,微微勾住包袱,“是不是……有什么事?”
“无事。”声音依旧恭谨,举止亦是规矩,唯有神色透着一种隐隐的担忧。
“我想见见公子,可以么?”静翕上前一步,低声问。
青沅盯着静翕手里的包袱,“公子有事,暂时离开此地了,需要几日,才可回来。”
“好,若是公子回来,还请青公子告知。”静翕利落地上车,昨夜,她收到了第三张纸条,无字,唯有一个图案,她有些熟悉,却实在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了。
“诺。”青沅驾起车,按例去平日常去的几个地方。
“青公子,好像,一直有人跟着我们。”从第三个地方出来,静翕掀开帘子,低声道。
“我知道,公子放心。”青沅应,将马车转了个弯儿,又行了一段路程,驶入一处别院。
“青沅?”一个男子立在廊下,瞧着横冲直撞,直入院内的马车,还有一个男子正站在他身后,似乎之前两个人正在叙话。
“白将军,后面有个尾巴。”青沅示意后,一个闪身不见了。
白潇啧啧嘴,三两步跨到车前,声音清朗,如琵琶铮铮,“不知车上是哪位贵人,还请屈尊入府稍待。”
静翕打起帘子,跳下车,躬手作礼,“晚生林芣苢,叨扰将军了。”
白潇些微打量了一下静翕,抬手,“请。”
“林公子?”长廊里的男子也走了出来,长身玉立,水青长袍随风轻曳。
静翕抬眸,“你是引我去拾清观的那位公子?”
“我姓竹,字焕之,那日,真的是唐突了。”男子笑得云淡风轻,有一种不与世争的恬静感。
白潇打量着两个人,“既然见过面,就更好了,也免得拘谨。”
静翕垂头,安静地进了厅堂,坐在椅子上,立时有几个小厮上来上茶,白潇浅浅一笑,“请用。”
浅绿色的茶汤映在瓷碗中,很是好看,静翕盯了一瞬,呷了一口,微微点头,眼里有浅浅的笑,却如春风荡过湖面,湖底犹凉。
房内很静,一时间谁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片刻后,竹焕之的清雅声音响起,“不如还是出去转转罢?”然后瞥向白潇。
白潇起身,“后院有个荷花池,刚好开了几枝。”
静翕一路跟着,心里却有些乱,早上青沅的表情和说辞,让她觉得王爷一定是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并且遇到了什么阻力,紧接着就有人跟踪她,青沅的武功听说不错,去了也有一阵了,缘何迟迟未归?正兀自思索,忽然瞧见一个偏房正在修葺,突然有了些想法,“将军,那边,正在修整?”
“嗯?是,房梁腐坏了一片,需要修葺一下。”白潇停下脚步,瞥了一眼正忙活的工匠。
“正好我家也有一个小屋有些破损,想修整一下,我能不能去问问匠师大概需要准备多少木材?”静翕侧头看向白潇,眼神似乎在说,在这个时候,很难找到匠师来修葺房屋,难得遇见,要好好问问。
白潇微楞了一下,旋即点头,“自然。”似乎有些奇怪,这样容貌清秀的公子,缘何不对荷塘感兴趣,反而见到工匠一脸激动。不过,谢云霂也经常让人捉摸不定,青沅守卫的人,想来是得谢云霂心的人,难怪性子有些相似。不过,谢云霂忽然失踪,他原本也想问问青沅究竟发生了何事,不过似乎,青沅这边,也出了岔子。然,就算生了枝节,眼前这个一看就离行冠礼尚远的小兄弟,却不显丝毫多余的情绪,果然不可貌相。
静翕施礼离去,步伐轻快,白潇和林焕之远远瞧着她从袖子中拿出一张图纸,仔细询问,然后一脸释然地往回走。
“你引小兄弟去了拾清观?”白潇挑眉瞧着竹焕之,他是最近才知道原来竹焕之早就知道拾清观的存在了。
“观主患了重疾,我请他去看病,林…公子的医术,的确了得。”竹焕之嘴角勾笑,眉眼微弯,目光一直柔柔地落在静翕的身上。静翕的身板很瘦小,他从第一次见,就有种莫名地熟悉感,有种希望那个浅笑着给伤者包扎的小不点可以一生无虞地度过的念头。
静翕带着满足的神情归来,道了句耽误大家兴致,便又恢复乖巧的模样,跟在白潇后面,往荷塘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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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看出上一章那个简单的字谜诗藏着的四个字了嘛?
未来几章,静翕和王爷要分开探险了~期待再遇~
晚安,好梦~(╯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