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小院,地方不大,却很温馨,小姑娘一进门就跑得飞快,步子轻盈,声音清亮,“婶婶,我带先生回来了。”
帘内出来一个妇人,简单螺髻,木钗斜簪,目光柔和地瞧着单薄的静翕,“早些时候,小静就跑回来说林先生要来,已经收拾好了屋子,先生去瞧瞧吧。”
“谢谢,叨扰了,唤我芣苢就好。”静翕眉眼低垂,一点泪痣分外夺人视线,素白长袍显得身子有些单薄。
推拒了妇人准备的也不算宽敞的侧屋,静翕坚持住在了妇人原本打算去住的柴房,月华倾泻,一室流辉落,满目清冷。
“公子。”青沅落地无声,掩去了半室清辉,倒影颀长。
静翕摇摇头,声音很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本是你们的道,”她如水一般的眸子似乎映得出群星,“而我不然,我眼中只有病人,并无其他……当初执意救公子,和如今救这些人,之于我并无不同。”嘴角扬起一抹浅得几乎无痕的笑,“我赘言至此,非是劝你不必再护我,而是不希望成为弱点。公子风华无双,才智出众,计划精谨缜密,但是自把我考虑进来,就生了变数。不是我有多重要,而是多么精美的棋局,都不可以随意增加无意义的棋子,破坏大局。”静翕叹了一口气,“至少,我不希望,我这个无用的棋子,耽误了别人的喜乐。”
青沅逆着光,注视着静翕,许久无言,沉默持续了那么一会儿,“我不认为你是无用之子。”顿了顿,青沅第一次不是以一种训练出的谦恭模样,而是以一种对好友那种尊重的态度说话,似乎有了真实的人的情感,“或者说,或许曾经那样认为过,但是至少,现在我理解了公子的用意。你很重要,公子也不是单纯执念于那治病之恩。”
静翕抬头,“谢谢。”然后笑了,这次眉眼都微微眯起,“你现在也终于有种人情味了。”
第二天一早,甫一吃完饭,就瞧见一个小丫头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一串话。听得断断续续,加上猜测,静翕才明白,有一批伤得很严重的灾民,运到了拾清观,至于前因后果,不甚明白,她也顾不得明白,拖着大大的药箱就跑了。
每个人都感染了大大小小的恶疾,隔离开后,静翕颇用了一番功夫,满头是汗地忙活,直到日上中天,没吃饭,就又开始诊治下一个病人。
刚拨弄开满脸凌乱的碎发,静翕就傻住了,拿着银针盒的手一抖,盒子就落到药箱里,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突然回神似的,开始检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经有些流脓,看似恶疾,实则是刀伤遇水又未加及时处理所致。
“这个病人的恶疾比别人严重,或会传染,不如移至别处吧。”她听见自己镇定冷静的声音响起,仿似在听别人说话一样遥远。
在一旁帮忙戴着艾叶熏过的面巾的小丫头赶紧点点头,空气中因为腐衣被掀起,血肉有些模糊逸散出的气味,已经叫她有点作呕了,“农田里有个小草屋,不如就去那儿吧。”
静翕点头,装模作样拿艾叶熏了熏白布,草草包住那个人,就拿竹子做的简易筏子拖着病人往田地里走,“你们不懂医术,还是不要过来了,万一染了恶疾就不好了,我这有药,你们待他们烧退了,给他们涂上就好。若有什么异状,就派人来唤我,我尽力试试,救救这个人。”
静翕瘦小的身影,拽着大大的竹筏,一步一步走开了。草屋很小,静翕莫名感觉逼仄的房子有种可怕的感觉,她凝视着那些伤口,不知怎的,一边处理,一边眸里就溢出了泪花。
短短几日不见,似乎就完全不是一个人了,下手包扎,都似乎可以感受骨骼刮手的触感……她小心翼翼,生怕触痛了哪处,可是他明明又是毫无知觉地倒在这里,又怎么会触痛?
衣服与皮肉相连多处,她很艰难地处理着,再也压抑不住眼里的泪,突然如滚珠般落下,“或许,他带着青沅一起走,就不会如此狼狈了罢。”
她终于包扎好了,开始细心地调整药方,仔细地考虑,蹙着眉,眼中犹带着晶莹。
“吓到你了罢?”那素常清冷出尘的声音,温温柔柔带着一丝沙哑,低沉地响起,听得静翕浑身一颤。
她猛烈摇头,似乎这样可以忘记眼前的情况,“为什么?”
“我本可以全身而退,但是那就意味着,日后再对付他们就十分艰难了。”谢云霂依旧笑得云淡风轻,似乎正如往常一般,风姿翩翩地坐在书案旁谈诗弄画,“但是我知道我可以一拼,有时候一场小的冲突,是避免日后更大更可怕的冲突。”他凝着静翕挂着泪珠的睫毛,眉眼里带着如春光般的笑意,“最重要的是,因为有你在,我知道,我死不了。”
静翕依旧茫然地摇着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她指尖随意拾起一片当归,慢慢捏紧,几乎捏碎,“公子不该把赌注压在我身上。”
“我没有把赌注全压在你身上,”谢云霂挑挑眉毛,额上的纱布动了动,“我压在了我看人的眼光上,我相信你。你说过,不要忘记,那份愿意相信别人的心情。”
静翕看进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她读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她觉得他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偶然知道西域的毒药有解才这么信任自己,然而她又想不出别的什么。她看得愈久,愈觉得那一汪黑色深不见底,望不穿,望不透,反而迷失了自己,她收回目光,低喃,“我觉得堤坝下面,是空的,或者说,有通道。”
谢云霂任凭静翕凝视了这许久,未置一语,听到此句,并无讶异,依旧是那种云里雾里摸不见瞧不清真容般的飘渺浅笑,“你也发现了。”
“你知道?”静翕并不诧异,自己都能猜到,谢云霂一定可以,但是有种猜测不差,得到肯定的满足感。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多久,既然水患是故意引导产生的,如今谢云霂重伤,说明某种程度上,对方是想引谢云霂过来受死的。可怜无数无辜之人,受了牵连。
“猜到的,来了就确认了。”谢云霂坦诚相告,似乎并不打算卖说明关子。
他早就想到了,所以他说过,很可能是并未贪污,所以理直气壮,因为钱都用在修葺通道上了,那么孟大人如此做,会得到别的好处的,是谁,费劲周折,还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如果说他早就发现,一定有所部署,那么吴家的人,为什么要跟踪她?那个救了她的神秘人,想告诉她,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吴家的人,是想害她还是想告诉她什么?
眸底突然一亮,静翕发觉了这是一个突破口,吴家的人,或许可以告诉她些什么。她近几日只顾着考虑自己乱七八糟的心事,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关键人物。“那,究竟是谁做了这些事?”静翕一双犹带着水汽的眸子,凝视着谢云霂身上的伤口。
“自削弱世家始,皇兄就收回了许多军权,其余的也都是归于几经考验,可以信任的将军手中。”谢云霂说话虽然依旧清朗好听,却透出一种虚弱之气,有种后劲不足的感觉,“然,这人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可以匹敌皇家势力。由此可见,极有可能,与当年的案子有关。”谢云霂说完,声音又减弱了些许,一双狭长凤眸,却依旧蕴含着似乎可以吞没万物的力量,愈加深沉幽远。
静翕收回落在谢云霂身上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由自主开始搅着衣带的手,“什么?”
“当年,苏家是一门忠烈,苏将军爱兵如子,有勇有谋,却临了了,满门被杀。”谢云霂的声音犹如暴雨扑黄叶,瑟瑟成音,“苏家无人,却有万千将士,无数边关百姓。”
“公子饿了吧,粥差不多好了,我去端些来。”静翕起身,转过去走向门口,眉睫轻颤。真假善恶,不过皇家一句话,葬送的是平民千条命,统治者所关心的永远是权,不是真相。她,还在期望什么呢?
他一双凤眸半眯,凝视着那一道背影,转过纸窗,消失不见,嘴角依旧挂着那云淡风轻的笑,眸底却如星光一跳。他没想到小丫头居然可以看出堤坝的问题,白潇那个自诩聪慧的家伙来了这么久都没瞧出端倪,看来,静翕这个小姑娘,比他想的还要睿智,只不过面上始终戒备,一直就像只没胆子的小白兔。处于黑暗中久了,即使遇见光,也会畏缩,他一身是伤不觉有痛,思及此,却觉得痛了。
“药已经托青沅去熬了,观里只有些清粥小菜,待晚些时候,我出去买些食材,熬些补品。”静翕端了一个简单的木盘,上面摆着一只木碗装着雪白的粥,一只小碟装着一点翠色小菜。她神色清淡温婉,目光柔和,娴静地坐下,一只手捏着勺子来回搅动,薄唇轻轻翘起,缓缓吹着气,然后舀起一匙,小心地移到谢云霂的嘴边。
谢云霂张嘴含了,粥煮的时间有些长,入口就化了,咂咂嘴,他突然笑意浓了些,“我给你带了个礼物回来。”
静翕的手夹着小菜,停在半空,用微带好奇的神色瞧着谢云霂,意思似乎在说,我刚刚把你浑身上下都包扎了一遍,你身上只有伤口,哪来的礼物?
谢云霂伸手在被划破的麻布衣服的口袋里摸了摸,然后拿出一颗红豆,“红豆一颗胜万言。”
静翕一愣,放下筷子,用纤细的小手,从那温暖的掌心拾起那颗红豆,微微一笑,小心放进袋子里,又夹起一筷子菜,“你都弄了一身伤,还有心情摘红豆?”
“那一片红豆很好看,想你一定喜欢,若不是不方便带许多,我就折几枝回来给你插瓶了。”谢云霂又含了一口菜,慢慢嚼着。
“这几日,不要出门了。”静翕一口接一口地喂,“你身上伤口深,加之被水浸透,许多处都有些烂了。若有什么事,就叫别人去做罢。”
“嗯。”谢云霂乖乖点点头,“一会儿你就去按平常一般做事罢。入夜,于洛会去寻你。”
静翕抬眸瞧了眼谢云霂的目光,明白危险仍未过去,点点头,“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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