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中有一竹屋,重重青色帐幔遮掩,唯留一道浅浅的缝,落在室内一线光,在棋局上落下一道光亮,依稀可瞧见淡淡的尘在空中飞舞。
棋局一侧,是一个少年,大概双十年华,剑眉,凤眸,眉心一点痣,神色清高孤傲,透着一种骨子里的乖戾,面容沉浸在黑暗中,气质丝毫不似少年,反似历经沧桑,可以轻易看透世事般的老者,仿若随手一挥,便有摧枯拉朽之力。
对面,却无对弈之人,只摞着一叠盔甲,乌黑沉金,微微发亮,缎制的斗篷,静静放在下面压着,仔细辨认,似乎还有些微血迹。
“一转眼,已然八年,你我这局棋,是该分个胜负了。”他眸里无丝毫情绪,目光落在棋局上,“在黑暗里久了,也就变成了黑的。”他修长的手捏着黑色的棋子,拨弄着圆筒里的棋子,哗哗作响,“我要你看着,你守护的江山,其实那么不堪一击。”
他不屑于端坐宝殿,颐指气使,只不过,不喜欢现在在那个位置的人,所以不如换个人,他安心地接着布局,一步一步,精进审慎。听说江南的势力,被谢家小子毁了,他不在乎,棋局之大,要不怕输一子,斤斤计较,往往要输全局,不过一子,他输得起。
入夜,乌云满天,不见月光。
静翕端坐在案前,凝视着掌心的一块玉,扇坠大小,玉质温润,举起来对着烛光细看,不仅表面刻着精细的花纹,玉心也有纹样。她举着玉,从各个角度观察,玉心的纹样是立体的,转到一个角度,纤纤细手突然顿住,静翕眯起杏眼,眼角泪痣微微一动,“栖霞”。静翕蹙眉想了想,出门劈了一根细细的竹子,回屋打磨。
“咳咳……林……公子。”门外传来拖着长音的喊声。
“请进。”于洛听见此声推门进屋,瞧见静翕立在窗前,抬头瞧着外面丝毫不见月色的夜空,青丝如瀑,只单单绾着一根翠色簪,一身水青色圆领袍,干练利落,气质全不似从前他了解的那个胆小如兔的小姑娘。
静翕回眸,神色阴郁,打消了他刚萌生的感想,她依旧杏眸里含着一种淡淡的恐惧,扫不去,挥不散,却令人捕捉不到这份害怕的实质。
“公子叫我带你去白府。”于洛一摊手,叹口气,“这边会有人打理的。”
静翕没说什么,留下一封信道别,收拾好东西,随着于洛离开。
白府与往日并无不同,静翕被安排在一个很宽敞的房间,她盯着案上一摞信件,蹙了蹙眉,回眸瞧着于洛。
“公子说,他藏在水患难民中比较安全,但是获取消息就不方便了。所以基本消息传回来都先给你,由你检查总结后,再给公子上药的时候,交给他。”于洛一字一句,像学堂的孩子背论语一样字字都咬得很清晰。
“不行。”静翕回答得干脆果断,“我只是个小小的宫女,如今也尚未及笄,所了解的东西除了医术,也只有宫中那些宫女们之间的计较纠纷。怎么可能处理这样大的事情?况且,连公子都身负重伤才力挽狂澜,万一因为我的疏忽而功亏一篑,岂不罪孽深重?”
“堤坝的事,除了公子,你是唯一一个看出来问题的。”于洛一摊手,神情明显是,你这是在扮猪吃老虎的意思。
“只是因为你们根本没去看。”静翕挑起半条眉毛,神情有些沮丧,“至少没认真看。”
“这,林姑娘,你可就说错了。”于洛特意压低声音说了姑娘二字,“白将军去堤坝转了好些圈,我也去瞧过,真没瞧出什么来。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教教我?”
静翕歪着头,瞥见了最上面的一封信,眸子一寒,声音又低了些许,“你去丈量一下堤坝的长度,和正常工程用料,就会明白了。”停顿了一会儿,“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是,受损最严重的地区,居然不是岸边,而是比较靠中心的一个区域。说明,堤坝下面不仅有引水渠,而且,是导向城内的。”又愣了一瞬,“这个水渠一定有阀门,也就是说,可以控制水流不流入水渠内。那么…”静翕声音突然急促了些,“那么,可能是日常用来藏兵,遇见洪水之时,借以摧毁城内区域。”静翕突然回头盯着于洛,“所以,白将军是去查世族了?吴家?”
“果然我家公子的眼光不差。”于洛一脸很满意的表情。
“你家公子,身上三十二处伤口,其中三处深可见骨,大部分都有轻微溃烂。”静翕声音有些抖,“虽然我曾经看见过他受过更可怕的伤的样子,但是……”她声音又低了几分,“天下这么大,他难道就像独自拿血肉之躯去抗一切?那还要那么多官员士兵做什么?”
“官场是一滩浑水,天子一言,传到每一处就不知道会否有变。”于洛正色起来,“这一处一直是很难处理的区域,原来的世族握有兵权,稍有不慎,就是内敌外兵,即使如今已然平乱。可就如你所说,仍有人暗藏兵力,我们不能打草惊蛇,只能暗中行动。公子受伤,我们自然心痛,但是现在不是痛心的时候,我们做好能做的,就最好了。”
静翕立在浅浅的光里,许久,缓缓开口,“那就不要从吴家查起。他们修堤坝,藏兵力,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白将军来了也无收获,如此精谨,不会盲目派一个身上绣着家徽的人来跟踪我。不对,既然我想到了,公子肯定早就想到了,我又多嘴了。”自顾自说完,瞧着于洛,“书房在哪?”
“南面,怎么了?”于洛愣了一下,快速回应。
“这儿的书房会有写最近历史的书册么?”静翕歪着头,“就比如说,先帝在位时期的书?”
于洛蓦地眼神一闪,“我去帮姑娘寻。”
“谢谢。”静翕叹了口气,“我尽量帮忙,但是如果有重要的事情,还请装作去送药的人,直接交给公子。”
“好。”于洛点头,闪出门外。
静翕的目光重新落在最上面的那个信封,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退避,却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帮忙,大概就是看见了这个字迹,太难控制住自己了罢。
那,是她父亲的字迹。
一滴泪落,顺着脸颊,滑到衣襟,她嘴唇微张,颤抖,许久,也没能念出那两个字,“思远”。
她走到书案边,开始翻看信封,这是当年判她爹叛国通敌的证据,这是染着上百条性命的血的几张纸,多可笑。静翕深呼吸了许久,才打开信封,读了许久,无懈可击,字迹是她父亲的,内容是勾结外敌,透露军队布局,可是这分明是不可能的。可是为什么偏偏找不出破绽?静翕一遍一遍翻看,思索卡在某处,突然没了去路。
敲门声响起,于洛进门,“林…公子,还是早点睡吧,书我找到了。”
静翕点点头,身子往后移,隐进了黑暗之中,没有说话,伸手接了书,垂眸示意于洛离开。于洛没说什么,转身出门。
静翕丢下满案信件,瞧着这本书册,快速翻看,“兰妃曾携子入慈云寺祈福,然后天降福瑞?”她眉头微蹙,“还真是什么传言都有,所以兰妃因此成为皇后,先帝因此被定为储君的么?”她继续往下翻,“皇长女,是皇后的第一个孩子,在年十六时,下嫁薛家嫡长子,封号……栖霞。”静翕眸子瞪大,呼吸慢了半拍,“那玉坠是长公主的,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姑姑的?难怪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静翕歪着头,想了半天,“为什么给我长公主的玉坠?那个神秘人到底是谁?好像什么事情都与江南这个地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薛家,亦是四大世族之一,到底,是怎么回事?”
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静翕草草梳洗,就背着大大的药箱,往拾清观而去。即使蓬头垢面,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那个人,哪怕衣衫褴褛,哪怕伤痕累累,那种穿过表象的出尘之感,依旧扑面而来。然,周遭的人似乎全不在意,皆自顾着自的事。她没有直奔他而去,而是照常派药,然后着手给一个年迈的婆婆包扎伤口,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人在盯着她背后瞧一般,而且她直觉这种目光不怀好意。静翕干脆利落地处理好之后,站起身,突然眉头紧蹙,一只手扶上前额,身子微微晃了晃。
“林大夫,你是不是太累了?快回去歇歇罢。”一个婶子探出身子问她。
静翕浅浅一笑,“没事。”身子又轻轻摇了一下,不远处的小静就飞一般奔了过来,“林先生,没事吧?不如去我家歇歇脚,离着近。”
“嗯,好,谢谢你。”静翕虚弱地站直身子,冲着要走过来扶着她的小静摆摆手,“我自己可以走,麻烦小静帮我拿一下药箱。”
坐在熟悉的屋子里,静翕从药箱中翻出一颗药丸服下,其实那本就是一颗糖而已,是静翕生病不喜欢汤药的苦味特意做的,酸酸甜甜的。扶额歪着假意休息了一会儿,静翕探手入药箱,偷偷用备着的纸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信,悄悄折好收入袖中,又取了一颗糖,慢慢含着。
从窗户翻进来一个青色的影子,身高体型都与静翕相仿,“林姑娘,我叫青漪,这几日由我代替青沅守护在你身边。林姑娘身子可有不适?”
“没有。”静翕声音压低,“我只是觉得灾民中,似乎有不寻常的人。”她深深呼吸了一下,“也可能是最近太过紧张了,我就有些多疑,可是我刚刚的确是察觉不对劲了,但我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她一双杏眸,如同深潭,慢慢将青漪吸进她那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中去,“毕竟如今情况有些不同,如果可以,虽然我知道这种想法很不可理喻,实施起来也很难,但是还请一试,去查查难民的底细。”
青漪点了点头,“遵命。”
响起敲门声,青漪嗖地飞上房梁,静翕眉睫低垂,转瞬间嘴角轻扬,一只手干练地将散到身前的长发甩到脑后,“进来罢,小静。”
“我去热了一点吃的,不过我家也没什么好吃的,就是些杂菜汤,先生吃一点罢。”小静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只缺了一个角的木碗。
静翕粲然一笑,原本特意画的英气的妆容,有一瞬变得柔和,“谢谢。”她骨子里透出的儒雅温文,犹如薄雾一般,萦绕不绝。她一匙一匙吃了汤,又道了谢,“我好多了,还有些药没发完,回去继续发,小静要不要一起?”
“嗯嗯。”小静欢喜一笑,一双眸子弯成月牙,“我帮先生拿药箱。”
静翕将碗双手递还小静,恭敬有礼,然后回了拾清观,将药和消息递给帮忙派药的王爷手下伪装成的小厮,淡淡扫了一眼所有人,转身回了白府。
小静跑进去继续帮忙,开始打扫院子,耳边仍回荡着林先生清朗低沉的声音,“小静,帮我一个忙,把我刚刚递给你的信,托可靠的人,送到京城祥林药铺,要尽快。”
------题外话------
无论初逢,还是久别重逢,都很美妙~
期待与你相会的每一刻~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