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芸哭得眼睛肿成了桃儿,若非神伤不已,晕倒在棺前,被人强架回屋,她定是要好好守灵,绝不离开半步的。
如今听闻灵堂闹鬼,心心念念是娘亲心疼她回来瞧她,身子还没好利索,就跌跌拌拌地奔往灵堂,死活也不肯再回房休息了。
第二日,来往宾客依旧不绝,薛芸目光有些呆滞地凝视着地面,不闻外面乱语声声,只是胡乱地用双手撕碎一张张叠好的纸钱,好似一个在风中不住摇扇子的稻草人,没有心,没有意识。
入夜无声,月光清寒,委地如泉。
几点微光如雾,融入夜色冷寂,森然娇弱,随时即可幻灭。
滴答滴答的水声忽地响起,呆坐在灵前的薛芸,不经意瞥了眼门外,并未下雨,起身,腿已半麻,身子微微一晃,她扶着供桌,终于站稳。
门前瓦下,一滩水映月,似诉说那声音不是梦中,她抬眸,未见人,未见物,只有满眼夜色,不知水从何来。
怅然一笑,她提着裙摆回屋,公主娘亲去了,她再无倚靠,父亲和哥哥打算将她嫁入京城曾家,以作联姻之意,以备日后江南大乱,祸及薛家。曾家的那个儿子,是个十足的混世魔王,纨绔公子,不学无术,花天酒地,实在想不出任何优点,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愿意跟一个已经势力不复的家族结亲。
莲步轻移,裙摆生波,她正想回那方蒲团继续跪坐,却发觉青石板上水渍斑斑,遂点起一盏八角宫灯,流苏穗子荡出一丝屋子里难得的生气,移近细看,眸子撑圆,手上一抖,宫灯落地,火苗跳跃了几下,燃出一片强光,吞噬那灯上描摹精致的一枝桂花。
别院有僧人日夜不息地诵经,门口的小厮和仆妇却是懒怠承担守灵之责,早已各自一边,睡得昏天黑地,恰巧有巡夜的侍从路过,狠狠踢了小厮一脚,直奔正堂。
薛芸回过神来,一改慢吞吞的动作,用脚蹭蹭地面,嗖嗖地跑出门来,“无事,我想出门透透气,一起身腿有些麻了,失手跌了灯,并无大碍。你们继续回去巡夜吧,不要又惊扰了大家。”
众人一看自家小姐的确无碍,齐齐应了是,巡夜的巡夜,守夜的守夜,不敢再躲懒耍奸。
星桥玄兔大梦归,问谁诉,妙心知。幽兰凝香愁秋逝,玉人一径落宫闱,经声乱,浮生乱。
泛白的唇瓣表面浮一层干裂的皮,似依稀可见点点血丝,她低喃,“幽兰凝香愁秋逝,是个慈字,玉人一径落宫闱,是个安字,慈安寺?”是娘亲的亡魂归来,告诉她,她有冤无处诉,要她去探明究竟?
她低眸,瞧着灯笼的残余和碎屑,以及如今水写就的字不见了,留下的空落落的地方,余光瞄到一个小小的亮光,她走过去蹲身细看,是个坠子。
月白梅花结,一点小小的珠玉,似被人从扇坠上剪下来的,难不成是个信物?
风簌簌,月无声,忽一道影过,惊起一身寒颤。
她收起坠子,抬头瞧着被不定的风吹得乱飞的帐幔,空气中忽起浅淡的香气,不是白日上的香,而是娘亲最喜欢的熏香。
真的闹鬼?娘亲……真的回来了?
那地上的字,是娘亲的字迹,如今的香气也是娘亲的,薛芸只觉一瞬之间,散落的月光不见,眼前一片黑漆,前方烟气腾腾,如至蓬莱仙境,一个熟悉的身影旖旎而来,娘亲那只温暖的手落下,轻抚她的头,眼皮忽沉,什么都听不见,瞧不见了。
悠悠醒转,已是第二日午后,若非怀里有那只残缺的坠子,她定然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小丫鬟端来汤水,服侍她洗漱打扮,“还以为姑娘一直在守灵,不过如今休息休息正好,不然身子可吃不消。”
“昭儿,我想去寺里燃个长明灯,你准备准备。”薛芸抿了一口茶,“一会儿就动身。”
昭儿应了离去,门外薛坤敲门,声音不亲近也不疏离,“妹妹可起了?”
月白罗裙轻动,门半开,女子面颊白得近乎透明,五官不甚出众,却有一种沉稳的气韵,“三哥有事?”
薛三骨骼粗大,不似江南公子那般温文柔弱,一张脸,若雕刻而成,冷起来,一眼生寒,柔下来,却也不少温润,“无碍,就是听闻昨夜你跌碎了一盏灯,可有伤到自己?”
“不曾,劳哥哥挂念。”语气冷淡,不加遮掩。
“刚刚见昭儿去备车,妹妹想出门?自婶子病逝,妹妹神伤不已,身子在病后也不大好,出门可要多加小心。”面对冷淡的妹妹,却依旧看上去还算和善。
“我累了,回来休息,梦见娘亲,是以想为她燃一盏长明灯。”依旧声音寒凉,左右她也要与这家人成为陌路,成为一个远嫁他乡的棋子,没必要硬装出一副好妹妹模样,而且如今的她心情不好,谁也没理由以此针对她。
“妹妹若有何难处,说与我,定会帮忙。”并不热忱,说出来,本就是装个样子,不仅不让人领情,反倒生出一丝厌恶。
“谢谢哥哥照拂。”薛芸干脆回身入屋,拿起一个斗篷系了,也不闻三哥道别离去,自顾自准备好,出门,随着昭儿去了慈安寺。
光映檐角铜铃,渡一道金边,经筒转着,字迹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长明灯燃,香火钱多的恩客,独得一间屋子,隔却门外来往匆匆,许愿声声,寒凉落,静谧生。
望香烛动,闻一声琴响,不似梵音,清浅若梦,勾连回环,久久不绝。
她沿琴声而去,直至一扇木门,门上藤萝半染,弥漫半墙青绿,门环厚重,入手寒凉。
院内只一方小小的莲池,一棵大大的柳树,树下一人,拨弦成音。
那人也是一身月白长裙,不施脂粉,仿若世外之人。
薛芸不请自入,坐在女子对面的石头上,垂眸看那女子抚琴的手指灵动如锦鲤入水,琴音落,心思霎时静下,不染凡尘色。
“不争,非是认命,争,非是咄咄逼人,争与不争,要看境遇与己心。”声音空灵飘渺,似由天降,完全没让薛芸注意到,琴音已不在。
“姑娘,是想给我指路?”薛芸起身,惨白脸色虽然点着胭脂,却也有十足的病色。
“天地万物,皆有其序。我今晨占了一卦,知有贵客东来。”女子起身,从头到脚无丝毫装饰,却叫人联想起天宫的仙娥。
思及昨夜种种,薛芸行了大礼,“我家变故,疑是**,望仙姑指点。”
指尖一翻,大袖一动,琴上多了一排竹片,女子轻掀竹片,卦文毕现,“上巽下乾,是令慈亡故了罢。”
“正是。”薛芸眸里血丝半染,浅色的眸子,沉了心安之色。
“令慈非是病故,而是被金器所伤。”
薛芸明显身子一抖,眼皮也微微发颤,“金器?可不见伤痕啊?仙姑可知,是谁所伤?”
“许是伤于微处,不易察觉。然,卜卦不是破案,只知结果,不问缘由。”
“那当如何是好?”薛芸虽然自作主张出来查疑,却是自幼长于深闺,不问世事,遇事则慌,也是难免的。
“令慈病故之前,可有异常?”女子一张脸,没有笑意,却不凉冷,反倒清高俊雅,不可亵玩。
“日前家宴,家母饮酒过多,之后头疼不停,后不治……”语含哽咽,再不成句。
“家宴定然来往人群如织,令慈醉酒,何人搀扶?”
薛芸回忆,秀眉蹙着,许久,“是家父送家母回房安睡的。”
“令慈病重,又是何人所医?”
“郭准郭先生,我家上下,都由郭先生医治。”
秀手一动,两张竹片翻转,上兑下巽,上坎下乾,“你有婚约在身,且由不得己。”
薛芸一双眸子里的泪水满满,慌忙垂眸拭了拭,“可有解?”
“我见到姑娘的第一句就是,争与不争,要看境遇与己心。”女子起身,往屋内而去,足下轻盈,不染尘埃。
薛芸怔忪一瞬,遥望女子远去,不禁追上,门内,乌木桌,乌木书架,兽脑香盒里烟气弥漫,消散,空无一人。
她四下寻觅,再不见女子踪影,出门拾阶而下,一方浅池,一株老树,石桌上无琴,无卦。
她怔愣须臾,往院外走,在院门门槛处,拾得一个扇子,扇下扇坠已残,正好与她手中那个梅花坠相对。
“姑娘怎的去得那般久?”昭儿站在那间燃着长明灯的院落外,眉宇间有些担心之色。
“想与娘亲抄些经文,烧了,也好早日超脱,是以便晚了。”薛芸拍拍昭儿,才觉掌心已渗出汗水。
昭儿也是心细之人,瞧着自家姑娘一头薄汗,拿手帕仔细擦了,“天气愈发凉了,姑娘竟生了一身汗,小心着凉。”
“许是太专心了,就生了汗,不碍事的。”薛芸由昭儿扶着,出了寺门归家。
“上艮下离,是喜事。”修长的手握着青色的竹片,煞是好看。
脸色无波,瞳如暗夜,一身气质如玉,卓然出尘,声音飘忽若渺渺琴音,珠玉落,音悠远,“宜迎亲招财,公子怕是有桃花运了。”
一双凤眸瞄着眼前不施粉黛的人,不仅没少半分颜色,反而如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美得自然生动,早前不曾留意,原是她有意隐藏。自把话说开,真实的她如水墨画卷,慢慢展开,愈看愈有趣,愈看愈生姿。“怎的不说我要赚一笔呢?”
“公子又不缺财,若是喜事,自然是得遇佳人。”素手捞起一块竹牌,上巽下兑,眸光依旧清晰沉静,“如履薄冰也好,总比镜里观花强。”
“这卦象可是不准,”谢云霂从静翕手里夺去竹牌,“照理,卜卦应焚香,念道,待佳时,儿戏岂能作数?”
“公子风华无双,睿智过人,竟然这般孩子气。”杏眸弯,薄唇钩,调笑意味浓厚,“可要去查查薛大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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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好的未必是一眼认定,而是细水长流,入了那个环,心动了,就一直往复。
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