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阴森湿寒,转眼年关将至,估计是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一次“团圆”年吧。大家挤挤挨挨凑在一起,逼仄的空间却依旧冷寒入骨。
“这边请。”通道尽头传来很低的声音,一个守卫带着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进了来。
美目只淡淡抬了一下,波澜不惊。
脚步声渐近,“伯母,家父家母出门不便,我来送些东西。”梁鸳素巴掌大的小脸被宽大的帽子遮去一半。
“难为你有心,这个时候,估计大家都是在瞧笑话呢。”美目的主人转瞬笑靥如花,正是何莳语。
“伯母说得哪里话。”梁鸳素拿出些干净的食盒,以及保暖的毯子,“这日子冷寒,伯母要保重身子。”
何莳语也不假意推脱,很大方地收下,“快回去罢,这里不适合你一个姑娘家呆着。”
“那,我就告辞了,若有难处,请狱卒知会我一声。”梁鸳素起身,瞧见何莳语点头后,悄悄地踮着脚走了。
“姨母,她怎会来?这东西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倚靠在何莳语身侧的三姑娘,又靠近了她几分。
“人人都说那孩子木讷,偏我觉得,聪明着呢。”何莳语扯过毯子,给三娘盖上,“好好睡一觉吧,这样子暖和些。”然后又丢往远处几个毯子,“你们每家一块,别乱了章法。”即使是在牢里,每句话也是掷地有声,令人不得不服从。
三娘听话地闭目小憩,很快便沉稳入睡,何莳语盯着那一小块不如巴掌大的气窗,眸里却丝毫不现半分哀怨。
青色的瓶子里插着枯了的花枝,案上残花点点无人收。
“娘娘,你急坏了身子,也不能改变什么,不如好好养着身子,好为家里做点事。”绮月端着一碗羹,劝着暗自神伤的曾歆言,如今的婕妤。
瞧着一脸诚恳的绮月,曾歆言低沉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些,绮月是曾家的当家主母何莳语一手培植的,特意送与她,一同入宫,若不是她的陪伴,镇日面对冷冰冰的华丽牢笼,还真不知如何是好。然,低头瞧了一眼玉白瓷碗装的羹,还是没有胃口,瘦了一圈的人已经轻的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了。“放这儿罢,我一会儿吃。”
“娘娘,”绮月轻轻拉起歆言的手,“我喂你,你好歹吃几口罢,放在这儿,一定又是直到凉了,娘娘也不动一口。”
凝视着羹许久,视野里乌木雕花的桌子,绣工精细的毯子,都慢慢虚化,失去了真实感,“……嗯。”她回神,如今家里有难,她不能倒下。
急促的脚步声打碎了屋内正梳妆的静好气氛。
“娘娘,付女官被杖毙了。”小丫鬟有些气喘地道。
凝视着铜镜里低级女侍的身影,曾经的回忆令她晃了下神,转瞬间,便又是一副春风面,声音清脆,“都说过多少次了,做事利落但是要镇静,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在她身后的小宫娥正两耳不闻窗外事般,自顾自替这个如今正宠冠后宫的妃子绾着头。
“喏,奴婢失礼,还请娘娘降罪。”小宫娥立时惊恐地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本来气喘吁吁的,因此憋得胸口起伏不定。
“起来把话先说完了,”伸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用那只玉簪罢,这种冗赘的步摇都卸下来罢。”
“付女官给明妃娘娘送去的绣花袄,好像里面夹了不干净的东西,所以被杖毙了。”小宫娥知道娘娘对这个付女官特别感兴趣,因此才急匆匆前来禀报,不想弄巧成拙,但求消息有用,娘娘不至于罚她。
“尸体呢?”连一个小婢都察觉了她的情绪,如今的她,是不是不如以往那般冷静自持了?可是,当她真切知道了七王一直带着静翕,并视若珍宝,因着那个姑娘,哪怕天子下召也不曾回来之后,便疯了,她失去了那么多,缘何不能获得哪怕一点点?她不甘,所以她要报复,她够不到静翕,但是可以随时处置子绫,借他人之手,时时折磨她,叫她不得安生,让静翕感受一下她的痛。
“被拉出宫,丢了。”小婢垂着头,心底仍旧战战兢兢。
目光在宫娥身上转了几圈,明明和煦,却比凌厉的刀子还叫人生畏,“扣一个月例银,日后不要自作聪明了。”语毕,自己都有些怔愣,不要自作聪明,不是皇帝曾经对她说的么,如今,她正以同样的态度,对另一个人说。
“谢娘娘。”小婢再度施礼,然后缓缓离去。
明妃仗着肚子,如今可以横行后宫,杖毙了子绫,这般自若的跋扈,却依旧不减宠爱,她做不到,却不想停步不前,这个时候做个样子,最容易了。
观戏的人,从来不会少,只不过都不打着观戏的名号。
踏进承欢殿之后,便想起来曾经来送补品时的卑躬屈膝,如今堂而皇之地走进来,倒也没什么感慨,反倒很平静。
妃嫔大多是探望明妃,担心她气坏了身子,对小皇子不利的,在她走进屋门的一瞬间,似乎里面假意营造的和谐气氛僵了许多,有些人面上本就不真的笑完全浮在了脸外。
“打扰了诸位娘娘的雅兴,是怀心的错了。”她无视射过来的目光中隐含的敌意,巧笑嫣然,落落大方,下面一句话更是不算留情面,“不过听闻有人要害娘娘,诸位姐姐也知道怀心懂些医术,特意配了些宁神的香包,带过来,给娘娘用,也算进了我的一份心了。”
“有心了,”明妃端坐主位,却与众不同,即使四周的人仿似挂着假面,她依然从容自若,连虚假的应承也懒得回应太多,纵使那般跋扈了,也绝不无脑,看似直率地做着一切,实则心里有理智的算计。
“哟,我可记得,那个子绫,好像曾经跟尚药局走得很近啊。”一个明显不怀好意的试探。
“正是如此,我才为她做如此傻事痛心,所以尽心。”怀心一副柔弱模样,浑然天成,全无造作感,“本想念及旧情,讨个人情埋了她,后来又想,她的罪过实无可恕,所以便不愿提及了。”一番话,既不薄情,又明事理,端得是一张巧嘴。
明妃垂眸合盏,轻呷了一口茶,眸底沉着冷光,心底暗骂,“无脑。”抬眸间,已是温和一笑,眉眼微弯,“妹妹说的是,不好的事,自也不必提了,只要今日大家还和和乐乐的,就好。”
“娘娘所言即是,还是娘娘大度。”立时有谄媚声。
“我可不是大肚么?”明妃轻抚肚子,轻盈一笑,“自然能容的便容了……”不能容的么,便杀了……
众人因这诙谐的句子,皆跟着笑了,是今晚难得发出的自然的笑。
雪白娇嫩的手执着一方木盘,盘上放着一碗汤,汤中红白点点,煞是好看。
“你要把观主怎样?”静翕以手托腮,坐在椅子边,不去看侍女端来的吃食。
“背叛了两方的人注定没有好结果。”男子笑得邪魅,“不是我要把她怎样,因果轮回,她注定不会被放过。”
“谁?谁要抓住她不放?”静翕抬眸瞧着男子,“你背后的人?”
“你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你自己。”声音沉了下来,眉睫低垂,透过缝隙,依稀可见如墨的瞳子。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连个亲人也无。”静翕轻嗤一声。
“哦?你真的像面上这般了无牵挂?”男子大手将茶杯虚虚圈在掌心,四指轻轻在杯上一勾,茶杯在桌面上飞快的转了起来,发出呲呲的声响。“你难道就那么信任那个七殿下?”眸里的墨色浓郁,与一身墨衣溶成一团,“你有没有想过,他年纪轻轻就孤身破了四大家族联手的阵势,一封信出去,就收服了一方叛乱之人的心,停歇了战争。年少有为啊,万事就少有他料不到的,可是,缘何却偏偏令你频入险境?你说很多人问你知不知晓宝藏之事,难道就没顾忌过他可能也是因此才接近于你的么?”指尖忽而一动,轻触水面,立时飞起点点水花,晶莹通透,“我们这些傻子硬取,反而受你戒备,他这招取心,倒是巧得紧,巧得紧。”
“公子这招攻心用得也甚是巧妙。”声音清脆,语落如珠,“只可惜,我这个人,死脑筋。”
低沉的笑声响起,“那我这招攻心可是半分好处也没占到。”
“公子已然拥有这么多,为何还想着什么宝藏?”静翕扫了眼周身明灿灿的物什,“莫不是欲念太深?”
“你早晚会明白的。”男子轻推一下瓷碗,“姑娘身子弱,吃点补品没坏处,你知道我为了利益,也不会害你性命。”
静翕睨了一眼,没多言语,舀起一匙,淡淡舐了一口,才慢慢喝下,“你看这般可好,我留下来帮你找宝藏,你把观主放了。”
“好。”没有弯弯绕绕,好似早就知道她会这般说一样,很干脆利落地给了答复。
“那我走了。”静翕起身。
“去哪儿?”三个字,如火一般迅速燃着,蔓延至耳际。
“自然是回牢房了,不然呢?”静翕回眸,“倒是可惜了这一身好衣裳。”语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以为很英气地往外走,想一鼓气走回牢房,却发现弯弯绕绕,她皆不曾记得,原本的气势也就少了三分,走至半路,觉得面前场景熟悉又陌生,不知该往哪条路走了,正在踟蹰,就闻身后有人走来。
“姑娘,我家主人叫我为你引路。”依旧是簪着飞凤的婢女,一身金灿灿晃人眼,却不是从前引路的那位姑娘了。
“多谢。”静翕也不客套太多,大大方方跟着走,走出机关,依旧是那一方书斋,字画都落了灰,好像时过经年一般,不由得让她一瞬间胡思乱想起来,自己会不会成为那烂柯人,出门之后,会否已经改朝换代,物是人非了?旋即脑海里闪过刚刚的金碧辉煌,和那个男子不正经的邪魅气,霎时觉得神仙断不会如此,很安心地去牢房了。
往牢房走的路上,心中喃喃,大概这的守卫也没见过这么“乖”的“犯人”罢,竟然不跑路自己回来了。走进牢房,那种时隔经年的感觉又上来了,牢房里没有血迹,没有了难闻的味道,原本满是尘土的路面竟也被收拾得很是干净。自己难道不是就洗了一下身子,跟某个心怀叵测的人谈了一下天,这个牢里就变了天?
没有人,她步子匆匆,观主已经不见踪迹,没有守卫,没有刑具,好似一切痕迹都消逝了一般,心中涌起担心,人飞一般奔往牢外,却在门口直直扑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原来姑娘如此热情。”墨衣墨袍,男子束起长发,眉飞入鬓,背后的光,懒懒在肩上映出一道明彩。
静翕后退一步,“观主呢?”眉心蹙,眸中莹。
“行走于世,若身边危险重重,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莫要叫人看出你在乎什么,否则你会被伤得很惨。”墨眉一挑,大手一伸,“我已经把她放了。”
“可……”我明明刚刚才跟你谈好条件啊?
“你才跟我说要留下来换她,我却事先把她放了。”补完静翕的话,很是“乖巧”地接着解释道,“你说你要跟我谈条件,除了放她,还会谈别的么?所以呢,我就事先做好了,算是很有诚意罢。”
刚想开口说没有亲眼看见不想相信,但是就算是亲眼见到了,出了门他们下手害观主也不是她能左右的,“多谢。”旋即转身往牢里走。
“你这丫头是喜欢坐牢么?”男子不由得笑了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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