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层小楼临水而起,雕梁画栋,飞檐落铃,风乍起,比妙手拨动的琴音还要动听。
静翕依靠在窗边,虽说她的最终目的是寻宝,但非是因为宝藏二字动心,而是知道那里埋藏的远比金银更令人震撼。苏家没有全部灭亡,不仅仅那些所谓被入了奴籍的女子,那些未满十五流放边疆的孩子,甚至……甚至大部分旁支男子,也都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还隐于世,皆有所成。只是,她的父兄至亲,是真的死了。
她亲眼见过世家大族里面的矛盾,一个眼神都含着深意,一个动作就可能带来杀机,但是苏家居然如此的凝聚,恍然间,这么些年过去,没有被仇恨蒙住眼,反而形成了坚不可摧的网。是以,她不是于世间踽踽独行,她不是一个人苦苦挣扎,心,安了。
“公子,菜要凉了。”月禾再表现乖巧也不能只顾着自己填饱肚子,哪怕是静翕吩咐的。
“嗯。”静翕回神,拿起筷子,开始吃东西。
可以移动的绣花屏风浅浅隔开临湖的雅座,邻桌之人互相瞧不见,但是声音可闻,避免了不熟之人面对面的尴尬,也比砖瓦多了分灵动。相应的,靠山的一面有隔音的雅间,适合密谈,大家根据需要选择,看景还是洽谈,都有去处。
“早就听闻此处有好酒好菜好景好情致,如今一见,才知名不虚传。”声音带着那么一点书卷气,却又不失一种浩大的广漠感。
静翕耳朵都竖了起来,像个吃着草又听见风吹草动立时惊醒的兔子,这人,莫非,她认识?
“那是自然,子墨兄好不容易来一次江南,自然要带你来见识一下最美的地方。”略带喑哑的男声,很陌生。
但是子墨这个字,她不陌生,脑海里那总是带着深意的面庞一下子就清晰了起来,军师,曹将军手下的军师。就算陈先生确实拿着她伪造的那封信做了文章,当时的确也引发了卫国不小的内乱,如今也算基本平息,没道理看见大虞内乱将起而没有任何打算,可军师缘何来了江南,还好似心情大好?
月禾瞧着眼前的静翕,眉如远山,眸含碧空,清透的阳光落在雪白如玉的面上,犹可以瞧清那微微抖动的细微绒毛,模样上,活脱脱哪个世家大族的翩翩少年,但神色,却沉静洒脱,把稳重与深远诠释得极佳。
“我家公子生得真是好看。”月禾心底赞着,丝毫不知已经把静翕划成她家的了,但是喜滋滋的神情下,却是很伶俐的心,以很低的声音轻声问,“公子,需要我去做些什么吗?”
静翕以食指触唇,无声胜有声,突然觉得这屏风,还真是不错,她轻轻挪动了下位置,一边咳出声,一边轻巧地碰了下屏风。
月禾会意,一边扶了她一把,一边拉开门唤小二,手脚出奇地不利索,撞歪了一点屏风,形成一道很细的缝,足够偷窥的缝,对于静翕来说,一眼足够。
这一眼,险些吓得她直接撞到那桌子去,除了军师,还有一个人在。公子俊朗,身形如松,紫衫清雅,眉如仙鹤腾飞的翅,斜勾而飘逸,眸若水波倒映的月,潋滟而灵动,在那一桌子人当中最夺人眼球,叫人想忽略都不能。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竟然一瞬间被点染,连静翕自己都惊愕,是如何一瞬间认出他的。
他竟然在!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能在。静翕垂眸,暗自抚平涌起的情绪翻腾。当年苏家盛极,柳家也盛极,只不过,苏家以苏家军闻名,而柳家以诗文闻名,因着苏家曾经也是书香世家,虽因大势为国弃文从武,苏家上下,依旧文才出众,两家因着那么一点惺惺相惜,因着是世交,也因着互相扶持的意思,订了亲。静翕的哥哥常年随父征战,不想轻许姻缘,是以,原定的是静翕嫁给柳楚煜,也就是眼前这个风华出众的男子。
但是,柳家上下在那一年的浩劫过后,悉数消失,就好像从来不曾在这世上出现过一般,快得叫人措手不及。
静翕几乎忘了还有那么一家子,以及还有那么一个未婚夫。虽然,即使记着,也没甚意义,且不说原本的苏静翕该死在边关,重生的苏静翕,都已经死在安平了,如今的她,已经与他无关。何况,她的心动了,不是为他,纵是满眼风华,又如何?时隔数年,他恐怕也早就忘了那个虽然订了亲,却真正没有相处很久的小丫头了罢,或许,都已经有了意中人,甚至妻子。这都与她无关,她并不想拿那么久以前实际上没甚约束力的婚约去承兑什么。
只是,太巧了,她刚刚知道苏家的人躲过一劫,一直隐于暗处,如今出世,而柳家的人,也出现了。而且,他为什么会和军师在一起?军师为什么来江南,还一脸轻松恣意?明明国家内乱之势将起,外患必将随之而来。
总不是觉得江南山水好,看够了大漠孤烟,想体会一下小桥流水?静翕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个奇怪的想法,旋即好笑的摇摇脑袋抛开,果然不能病着卧榻静养,这一养,都养傻了。
这中间有什么环节是她错漏的?
但是没来得及想明白,她就被从对门靠山那一侧的雅间里走出来的人再度惊到了,十王爷谢云彦!
强自镇定了,埋头继续装咳,毕竟是医者,治愈了那么多病人,装病是十足的像的,那几乎蹙在一起的眉,和咳的气力,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十足像一个病恹恹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
幸好她只是个尚药局的小小女官,她认得十王爷,十王爷应该不会记得她,但是她还是埋低了几分头,任由月禾扶着。
可她不知的是,因为谢云霂对她的关心,十王爷不仅认识她,还暗地里帮过她的忙,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但是十王爷对她不是那么熟悉,加上她的化妆手艺来源于一手好医术,药粉应用得很是顺手,自然就更难分辨,所以其实并不是靠外貌认出她来的,而是知道她来了,特意跑到对面的屋子等着的。
就算是特意守着静翕的,混迹在各种纨绔圈子里的十王爷,自然是很能灵活应变,瞧见静翕有意闪避,自然也没多瞧她一眼,十足装出一种对面不相识的感觉出来,心中还暗暗赞叹了好几句这姑娘的本事不小。
静翕结了账,没急着离开,她本来是打算花一天时间去走走看看的,如今不想去了,忽如其来地,一群人都聚集在这个临江小楼,她倒是很有兴味去了解一下发生了什么。
小楼斜后方是一个很大的院落,院落里面错落着几座更高一点的楼,是供宾客住宿所用,有三两群走水路归家过年的客人住在里面。
静翕绕到院子中去,发现前面草地上正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只圆滚滚的兔子,登时舒缓三分紧张,情不自禁跑过去揉揉那只兔子。
“咦,这里怎么还养着兔子?”月禾的第一个想法是,养来吃肉的,瞪了一眼,嗯,不错,满肥的,情不自禁地——砸了咂嘴。可她不知道的是,兔子在这里,是宝贝,谁敢惦记着吃。
“是主子要我们养的,一共五只。”映月楼的伙计神出鬼没般地出现在两人身后。
“啧啧,五只,要不了多久,你们就得满院子捉兔子了。”月禾睨着肥肥的兔子,好像它已经变成了一盘菜,全不觉得自己刚刚用过饭。她可很是了解兔子的繁衍能力,要是店家拿这个做招牌,好像能赚一笔。
“不会的。”伙计回答得很是谦恭有礼,“这五只都是母兔子。”
“唉?”月禾瞧着伙计,“母兔子……”好吃?后半句愣是卡在嘴里没说出来,因为那只肥兔子,跑啦。
静翕感觉掌心的柔软触感一瞬即失,有些失落,索性迈开步子去追,走着走着,竟忘了自己是在人家的院子里横行,连走入一扇小门也不自知。大概是知道苏家人都还在之后,内心安稳了许多所致罢。
待到那看似浑圆的一只兔子,嗖地灵巧蹿动,一下子没了影儿,静翕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也不知是因为脑子想事情,还是没休息好,没来由地跟着兔子跑,如今倒好,走进一处庭院,树木石头高低错落,看似毫无章法,实则犹如八卦阵。
八卦阵啊,静翕靠在一棵树上,心想这江南还真是人杰地灵,连兔子都可以很轻松地走八卦阵,还把她这个大活人给比过了,殊不知这兔子是被某只妖王训练过的,自然也成了精。
月禾本来快手快脚地跟着,可是一个弯儿没跟紧,一下子走错了,就在某处绕圈圈,死活没找到出路。
长吁一口气,静翕既来之则安之,慢悠悠一边欣赏着花花草草一边走路,嘴里时不时念叨着,嗯,这个益脾,那个有轻微毒性,但是用好了可以治头疼,这么一圈转下来,发现竟有不少药材。
然后,摘了几棵可以缓解擦伤的药草,揉碎了,涂在手腕上,刚刚追兔子追得急,不小心被树干擦破了手腕,就地取药,倒是应用得自如。
八卦阵的出口是一道回廊,穿过回廊,是一道石壁。
石壁前,是那只罪魁祸首的兔子,正在很欢脱地吃着堆成山的新鲜草叶子。
静翕失笑,被一只兔子耍了,说出去是不是特别丢面子?
于是,谢云霂坐在亭子上观赏完瘦兔子追肥兔子的精彩好戏之后,就看见了两只兔子抢食的场面——
静翕抓起了兔子,很小心地把兔子嘴边的那棵没来得及入口的草叶也给拽下来了,一本正经对着兔子长吁短叹,“这么肥了还吃,就不怕成了别人盘中餐?”冷静下来的静翕脑子很是活络,半是在说兔子,半是在说自己。
说罢,还伸出纤细的指头,点了点还在执着嚼着嘴里那点没嚼完的叶子的兔子头,“小家伙,我跟你说,你好歹要有点危机意识啊。”不能随便乱跑啊,那么多教训,怎么还是没长一智呢?
兔子嚼完了,满脸可怜巴巴的神情,凝视着静翕,似乎不叫它吃饭是很伤天害理的事情。静翕摸摸它的脑袋,“唉,好吧好吧,放你吃草,不过你要告诉我你为什么带我来这儿?是因为外面太危险是不是,有事情要发生了对不对?你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着静翕跟一只兔子相谈甚欢,谢云霂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这两只的确是同类,连习性都那么相似,当初她也是见了吃的很欢喜,动不动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让人觉得很柔弱,却比谁都先发现危机,先行动起来,内心里也很强大,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去争取安宁。
“嗯,不过,他比小时候看见的好看了不少。”静翕不知道是不是盯着兔子盯傻了,冒出一句“实话”,旋即又道,“不过都过去了,以后就是对面不相识了,就算被认出来,我也是不认的。”
某只偷听得优哉游哉的家伙呆不住了,小兔子这是在夸谁好看?
于是,在静翕很好心地把兔子放回去大口吃草之后,亭子上的某妖王谢云霂谢七王爷,打算隆重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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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架空一直不想写具体国家名,因为怎么起名字都别扭,但是写文和理解实在不方便,所以……虽然写了二十万字了,还是补上,谢家统治的是虞国,对家有两个,一个是卫国(比较强大),一个是琉国(小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