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声辘辘,静翕瞧着谢云霂,“公子什么时候来的?”亏她因为他特意留了信说他有事,于是硬着头皮,小心谨慎,生怕哪句话得罪了哪家夫人哪家小姐,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宴席上应付各路人。结果,他就那么一身轻松地跑到她面前,看样子,好像也去了宴席上?
赔笑赔得很诚恳,“事情处理得快,就去接你。”
“那公子胡诌的点心铺子?”车厢内很暖,静翕解下了大红斗篷,舒展开身子,占了整整一边。
“不怕他查,”确实派人替他去应酬了一番的,“这家点心确实好吃,甜却不腻,还有酸的梅子糕,你定喜欢。”
又拿吃的收买她?好吧,她吃这一套。
点心铺子不算特别大,但是坐得满满当当的都是客。角落就是老师傅做吃食的地方,只以几面木质屏风相隔,简单实用。伙计来来去去,坐在堂里右侧的客,是不照牌子点餐的,伙计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端出来一托盘点心,想吃的就唤住拿一盒子,不同点心用不同盒子盛装,最后按照盒子收钱。右边偶尔会有点餐没有的点心送过去,有人偏好这种不经意的惊喜,所以总喜欢坐在这边,见到什么新鲜取什么,每种点心都尝尝味道,有的客就想闲聊,也懒得想吃些什么,就索性坐这边,放开了聊,随意取,不在乎快慢。本以为这样会很乱,毕竟有可能某种准备多了,某种又不够,近的桌近水楼台先得月,远的桌还饿着,但是意外地,店里一切正常,热闹而有序。
而想规规矩矩点餐的,左边墙上一溜儿摆着今日提供的点心牌子,末三个牌子很是奇特,一块书“蒹葭”,一块书“关雎”,一块书“采薇”。左边点了牌子后,就可以更快地吃到自己想吃的点心。
正对面的墙上,排着许多酒罐子,既是装饰,又可以喝,种类不多,但果酒烈酒都有,坐得近,偶尔可以嗅到浅淡的酒香,诱人味蕾。
静翕瞧了眼牌子,撇过头瞧着谢云霂,眼底水光潋滟,狡黠无比,“莫非又是——”你开的店?
谢云霂好笑得望着那调皮的小表情,对着过来的伙计道,“一份梅子糕,一份蒹葭,一份关雎,一份采薇,带走。”
嗯?这是要满足她的好奇心么?听到伙计清脆的一声“好嘞。”静翕挑挑眉,往后走了几步,靠在墙边。
谢云霂跟了过来,“我冰雪聪明的妹妹猜猜,这后三样是什么?”
静翕刚读了右侧墙上楷书写就的规矩,又瞧了木牌子,觉得这点心铺甚是有趣。明明是寻常小铺,大部分点心价格寻常人家也买的起,偶有几种贵的,就给那些名门备着了,屋内忙碌的劲头也很是符合闹市小生意的特点,绝不是那种文人雅客驻足的地儿。但目力所及的字迹,都漂亮得过分,说它只是个挣一份黄白之物的铺子,也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可就是莫名地和谐共存,一点也不觉突兀。
“又走神?”谢云霂哑然失笑,宠溺地捏了捏静翕斗篷上的耳朵,没错,他特意着人在送给静翕的斗篷上都缝了对兔耳朵,毛绒绒,配上静翕的小眼神儿,甚是可爱。
静翕琢磨着哪天要给公子重绣一个荷包,就绣上两只狐狸耳朵吧,居然嘲笑她是胆小的兔子,呃,虽然也没有什么不对,但她素来秉承投以木桃,还以琼瑶的行事作风,嗯,所以还回去也没什么不对的嘛。一抬头,眸子里已经亮晶晶了,“猜对了,可有赏?”
“你要什么赏?”谢云霂一只手搅着一只耳朵,懒散地靠在墙边,慵懒之间都透着一种醉人的风韵。
静翕不似从前扭捏,“劳哥哥帮我引见一下隋先生。”她才不相信这么关键的时候,突然天再次降祥瑞呢,中间有字,那是隋远之隋老先生的杰作。
“好。”不假思索,就应了。
雪白的指尖翘起一只,“蒹葭里叠句,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一口气说完,吐了口气,“这么寻也未竟,只因所谓伊人,神秘得很啊,不过在水一方,却追了那么远,终是宛在水中央。”笑意盈盈,“所以啊,这个点心应该也是神秘的,估计是随机装的点心,可能有好几样,也偶尔有新研究出来的点心,右边桌偶尔可以遇见点餐没有的点心,左边自然也该有个平衡,满足大家的好玩的心态嘛。”
也不瞧谢云霂的神色,翘起第二根指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莹润饱满的指尖晃了晃,“这该是好口碑的点心。”
第三根指头翘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叹口气,“眼前景已非走时景,悲矣。然,一个点心铺,不至于做什么满含悲情的点心吧。那就是采薇之思,思家,江南最引发大家旧时情怀的点心,大概就是小时候寻常的糕点,有普通人家里味道的点心,如桂花糕一类的吧。”
三根手指翘完,仰着头,瞧着谢云霂,颇似讨好他等投喂的他院子里那些圆滚滚的兔子。
“嗯。”他的嗓音低沉,如酝酿经年的酒,醇厚流香,“不愧是我的妹妹。”
“来咯。”伙计热络地大喊一声,就提着纸包的糕点过来了,以藤纸绳系紧。比不上有名气的点心铺子精致,却简单明快。
静翕这次没走神,目光落在那散发香气的点心包上,因此从伙计手上移到了谢云霂手里,被他另一只手拉住,没脑的跟着走。
静翕撕开蒹葭,想看看自己运气好不好,有没有好的点心吃,瞧见几个兔子形状的糕点,雪白而半透明,隐约瞧见里面的馅料,淡粉色,淡紫色,淡蓝色,淡黄色,淡绿色,白色,各一只。很好看,兔子灵动可爱,就是嘛,原来都是安排好的,跟运气无关,又是公子的铺子,怪不得他四处去夸。
静翕咬了一口粉色兔子,花香满口,却丝毫不觉腻,花香过后,泛起一种浅淡的果子的余味,果然好吃,“公子不吃?”公子出的钱,还是要客套一下,毕竟他自己的铺子,应该不会同她抢,目光打量着其余的几只,在想下一个吃什么颜色的,肚子瘪瘪的,毕竟刚刚在席上,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若是旁的东西,她会想着给公子留一份,但是吃食,被投喂习惯了,默认谢云霂已经吃过了吃好了。
不想,公子却“没”听出她的客套,很是爽朗地答了句,“吃。”然后在她决定下一个吃绿兔子之后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抬起头露出迷茫的目光的注视下,探身过来,就着她的手,吃她剩下的那半只粉兔子。
吓得她在那莹润唇瓣触碰到指腹,漾开温热之时,蓦地丢开手,将剩下的大半只都送与了谢云霂,旋即眸里染上一副受惊的神色,面上也荡开一抹绯红。
“嗯,好吃。”好似不觉暧昧,谢云霂一脸满足。
静翕再不敢伸手去拿第二只兔子,她怕他再来一出兔口夺兔,手指再接触一次那温润唇瓣。虽然心底其实有些小欣喜,但是慌乱之中,只觉指腹燃了火,久久不熄。
“点心还是吃新鲜的好,这里这么多,你都吃了会积食,”摇摇头,“以你的食量,估计没可能都吃了,不如一样尝一点,我替你分担些。”
听了解释,依旧心跳如鼓,眉睫低垂,暗自告诉自己镇定,然后,拿起绿兔子,想掰开一人一半。
“有些里面有夹心,汤汤水水的,最好别掰开,小心弄了一身。”一眼看透她所想,及时接了话。
“这个也有?”静翕指了指绿兔子。
“我也是第一次吃。”他素来很少吃糕点的。
好吧,她认命,不与肚子作对,也不与谢云霂作对,将绿兔子整个递出去,“那你我一人一半,”紧跟着加了句,“我的意思是——”整体上的一人一半,你一只我一只那种。
后半句被塞进嘴里的绿兔子堵住了,好吧,既然进了口,不尝白不尝,她再度认命,想着反正也不算特别大,干脆整只吞了,免得谢云霂又欺负她,就往前探了探,想都吞了。一不做二不休,唇瓣往前蹭啊蹭,马上触到谢云霂指尖,心想他也会松手,没想到听见温润的一声,“丫头这样不乖,不是刚刚信誓旦旦说你我一人一半么?”
静翕刚想算了,还是咬断吧,反正也不是她吃别人口水,贝齿刚要动,扑面而来一块温热的物体,嗯……是谢云霂的脸。他俯身,很迅速地在静翕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咬住了另一半,并且在静翕吃惊得一动不动地时候,唇瓣轻触静翕的唇瓣,咬断糕点,回到原位,懒洋洋靠在腰枕上,潇洒恣意。
静翕就这么呆呆地含着半只糕点,没回神,绯红一路攀上耳尖。
“嗯,这个更好吃。”谢云霂咂咂嘴,这么不雅的动作都十分好看,简直没天理,“茶香满口。”绿色是几种茶的结合,相互融合,又各有特色,变幻无穷,余味悠长。
……静翕根本不知道绿兔子是什么味道,只觉鼻翼间,满满都是他的气息。她不吃了,饿着还不成么?
草草嚼完,抱着砰砰乱跳的心,靠在车厢上,“我困了。”开始耍赖。
“早上就没吃多少,中午又几乎没吃,你是要饿死自己么?”谢云霂不依,捏了一只蓝兔子,放在她唇上。
不能屈服,静翕默念,肚子却在这密闭的车厢里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
不去看谢云霂连憋笑都懒得,直笑得欢快的神情,就着谢云霂的手,飞快地趁其不备地咬了一口,依旧食不知味。
“嗯,好吃。”谢云霂依旧尽职尽责地评价,“这个酸酸的,你该喜欢。”
……很快,就把兔子投喂结束。
静翕睨见糕点下方垫着雪白的纸笺,被谢云霂修长的手指拈了起来,“这是什么?”总不会连衬纸都可以吃吧?
瞧见静翕的表情就知她想偏了,“你不是刚答了关雎是什么吗,”谢云霂目光流转红彤彤的兔子和纸笺之间,觉得他家兔子当真可爱,“不得到客人的感想,怎知哪个最受欢迎?光看左边卖的多少,不算精准。”
“所以把感想写上,送回去?”静翕抓住这个话题,赶紧开口,免得面上继续升温,“有好处?”
“可以计数,换取不同的奖励。”顿了顿,“就是些先品尝点心的机会,或是某道点心便宜些之类的奖励。”
“那怎么知道是哪道点心的评价呢?”客人又不会特意去记名字。
静翕瞧见翻过来的纸笺,顿时明白,背面书着点心名,也就是说,客人不必去记,当真巧妙。可是,坤?这么一群兔子,起名叫坤?《易·系辞上》有云:“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还是在说她,抬头,杏眸微眯,嘴角撇了一下,很是可怜的表情,“公子,我的名字虽是静翕,却不是从坤卦来的,是从诗经来的,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哦?”谢云霂低吟,“令尊告诉你的?”
“没有。”静翕拽拽衣角,“娘亲最是喜欢诗经。”所以,她起名芣苢,不仅应了芣苢救命,更是和诗经相对。
“那也说不定令尊喜欢易经,才添了这个静字。”谢云霂也学起她,耍赖。
不打算跟他争执无果的事情,静翕指了指信笺,“若吃点心的是小孩子,不会写字呢?”
“可以涂花,”谢云霂一指坤字上面的花朵标记,“觉得特别好吃就都涂黑,觉得还有欠缺就少涂一瓣。”
嗯,算无遗策,的确是谢云霂的风格,静翕决定不辨了,谢云霂却不停,手指灵活一动,又打开了一包点心。
所以,于洛拉开帘子的时候,就瞧见了,自家王爷一脸心满意足的得意感,静翕躲在角落,裹在红斗篷里,面上耳尖,俱是同样的红色。
他家王爷干坏事了!于洛笃定,心道,静翕可还没及笄呢,王爷喂,也下得去手,忒坏了些。
静翕被冷风吹得一下子清醒,腾地不用小马扎就下了车,嗖嗖嗖就跑远了。
谢云霂在车上笑得欢快,全不顾及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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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激发了少女心,加进来一章糖,要善待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