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颐书将手里的熊皮氅子丢到了椅子上,接过天池递过来的热帕子擦了一把脸。转身把外头的衣裳脱了, 换上一件家常的对襟旧袄。坐到镜子前, 叫西湖来给自己拆头发。
束发的冠被先取了下来,西湖拿着打磨过犀角梳先给他用力梳了几下, 将头发先松开。几根断发随手握在掌心, 放入一个小盒子里。然后再握着一把,从头至尾慢慢通起头发来。梳齿划过头皮, 紧绷的感觉炸开,一阵爽麻之感扩散开来。几个来回后, 头发都梳透了, 再用一根绳子在背后握成一束。
整理好了, 闻颐书挥挥手,天池和西湖奉好桌上的点心热茶,带着物什退下了。
“我原本以为, 你会被派去扬州呢,”他捉了一块霜糖豆捏塞进嘴里, 拍了拍手上的渣子如此说道。
梁煜说:“我原也以为他会叫我去查。”
“这不是更好吗,”闻颐书笑了一下, 将一盏茶递过去, “若是你去,那在你爹眼里,你始终是一把刀。如今叫你留在京里,可见京中把你当正统来了。”
梁煜整个人向后仰躺,倒在椅子的软垫上, 吁出一口气。对闻颐书说:“过来。”
闻颐书笑了一下,走到梁煜身后给他按着额角,“如何?”
梁煜嗯了一声,歪在一边,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几月,梁煜都忙得很。二人莫说见面了,连处的地儿都靠不到一里之内。今天闻颐书在忙城外的庄子,他打算年后开业了。正与工匠说到一半的话,家里头人来报说是三爷到了。闻颐书立刻抛下了手里的事情赶回了家里。
本该是风光无限的昭王殿下,面露深深疲惫,坐在闻颐书的房间里,一副什么话都不愿意说的样子。他在别人面前必是一副自持矜傲模样,也只有在这里能将内里的软弱的露出一二分。
闻颐书替他揉着,见梁煜歪在枕头里睡得黑沉,便低下头拿自己的鼻尖去蹭了蹭梁煜的。手里捣乱,捏着梁煜的耳垂,去亲亲他。
梁煜睁开眼睛,叹息道:“你最近愈发贴心了。”
“有求于人嘛,”闻颐书笑着,自夸之:“再说了,我一直都这么甜。”
将人又调戏了一番,闻颐书说:“你去床上睡了,坐在这里哪里舒坦了。”
梁煜闭着眼睛,“一会儿还要出去……”
“怕什么,总不能连个做事的人都找不出,”闻颐书不以为然。
梁煜低头想了想,心道确实如此。年关一向无大事,若不是扬州那头闹一场,可以清闲到年后。盐税一案,泰汇昙这个突破口已经打开了。上一回刑部大牢提审,这位漕运总督相信了梁煜说的话——相信了有人在船上放了诬陷他的东西。
几日连骗带吓,泰汇昙甚至开始庆幸那船东西沉得好。
拿闻颐书的话来说,有时候谎话无需编得天衣无缝,让人能相信便好了。如果只是一桩沉船案,泰汇昙大约是倾家荡产,或许能保住一条命。但盐税案一出,泰汇昙若是不抛出一切给自己留条命,那这位大人怕真是一位忠勇之士,愿意舍生取义。
梁煜既然监朝,自然是掌大头。若还是事事亲为,怕是要累死。审问泰汇昙的职责,秘密转交给了刑部与都察院。
挨不住闻颐书几句劝,梁煜就提前露出了昏君姿态。踉跄了两步,摔倒在闻颐书的床上,打算睡一觉。闻颐书看他连外衣裳都没脱,哭笑不得,上去推了人一把。
“你倒是脱了衣裳啊……”
梁煜哼了一声:“烦得很。”
转了个身,只想睡觉。
被他露出这样的孩子气给逗笑了,闻颐书只好自己动手给他脱衣裳。好歹平日做得惯,也不费事。又把被子摊开将人盖严实。瞧着梁煜陷在被子里,睡成一个蛹,闻颐书是越看越觉得可爱。
撑着脑袋看了一会儿,闻颐书也觉得困,鞋子一蹬钻进被子里,抱着梁煜也一块儿睡了。
梁煜中途醒了一次,听到外头丫鬟们压低的说话声。原想起来,可怀里抱着个暖炉,哪还有一点上进的心思,只管缩回去又睡着了。
睡到大约申正末,终于是睡得身骨松伐,浑身暖意地起来了。天池捧着暖壶过来,看到梁煜揉着脑袋站在门口,笑道:“外头凉风,殿下可不要站在这儿吹。”
“只管醒一醒,”梁煜哑着嗓子,又道,“给我倒杯水,不要茶。”
天池举了举手里的暖壶,“有呢。”
说着倒了一杯来递过去。又瞧里头,说道:“可得叫大爷起来,再睡下去晚上走困。”
梁煜把被闻颐书脱下来丢在一边的外袍拎起来,只见皱巴巴的一团。天池忙过去接过来,“我去熨一熨。”
转头拿了白酒来,在皱起来的地方细细喷上一层。金贵的衣料子比一个人还贵,不小心一些谁都伺候不起。
“颐书近日都在做什么?”梁煜问天池。
天池一边做事,一边随口答道:“只一天到晚忙在外头。原说是过个一两年就回去,什么田产房舍也都不曾看。只瞧着现在,怕是要在京中久留,就叫下头的小子们去外头打探着。瞧着什么东西好,都留意一些。”
闻颐书四个丫头,梁煜是知道的。
莫愁是个没落武行头子的女儿,会些拳脚功夫,直来直去,毫无心眼儿。西湖是管家孙兴的孙女儿,按说应该是大丫头,可惜性子沉默寡言,还有些呆气。这两个人都属于埋头做事的,没有那么多小心思。
而天池和洞庭两个,完完全全就是不一样的人。
洞庭有些心高气傲,颇有志气与决断。偏因出生所限见识有些短了。有段时日不知闻颐书脾性,难免跳了一些。瞧见自家主子与皇子在一起,一下就没分清主子是谁。后来因为不小心在闻芷面前说错话,惹出一段祸事,才叫那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
至于天池,则是四个人里最心思玲珑,自有一番思量的。待人接物,说话做事,总捏着一个度在里头。便是有这么一番心眼儿,才叫她成了闻颐书身边第一人——那等聪慧,就算是放到宫里也是不简单。
就好比现在,天池显然知道梁煜问的是什么。她也明确地知道,横亘在二人中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又是为何。
洞庭只知道主子和三殿下总是在吵,却不知他们在吵什么。奴子的身份叫她下意识觉得是主子的错,苦口婆心地劝着。而天池则能明白地一眼瞧透其中关健。
她一边做事,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不仅仅是取悦了梁煜,更是在替主子委婉地剖明心意。她告诉梁煜:闻颐书愿意留在京城陪着梁煜,不会轻易离开。
一番话,就叫梁煜通体舒泰,被取悦了。
放下杯子,梁煜由天池服侍着穿上熨好的衣裳,吩咐道:“把他叫起来吧。”
天池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走到床边,速速把闻颐书给叫了起来。
闻颐书撑着手臂,揉着眼睛,“一直听到你们说话声,偏睁不开眼睛。”
天池道:“大爷每早起来,一刻停不下来,睡沉一会儿也是有的。”
“正巧起来吃饭,”闻颐书下得床来,又瞧梁煜,“你之后干什么去?”
梁煜替他将毛氅穿上,说:“吃了饭入宫,之后怕是要年后再见了。”
“果然是很忙,”闻颐书啧啧摇头,趣道,“那我新店开业,岂不是请不到你?”
“你拉阿灼去当苦力也是一样的,”梁煜好不犹豫把亲弟弟卖了,“他大概会很高兴。”
闻颐哈一笑,抬起左手露出转移到手臂上的金铃铛,凑到梁煜耳边暧昧地留下一句:“放心,我会想你的。”
梁煜一把捉住要跑的人,直白地盯着问:“用什么想?”
“从里到外,心肝脾肺肾,每一根头发丝儿,全都想,”闻颐书顺手勾住梁煜的脖子,重重地吻过去。退开时咬了一口梁煜的下唇,戏谑道:“嗯,我家漱口的香茶味道也是好的。”
梁煜追过去,一手扶着闻颐书的后脑勺,在心中叹气:还是快些把事情了结了吧。
此时扬州,从天气开始变凉就一直病着的林老爷放下了手中的诗集,叹了一句:“好闲。”他这等模样,若是叫京里忙成一团的昭王殿下看到,大概会忍不住再派些事情下来。
“自老爷任职来,我还没见过爷这般闲散的模样,”林家管家给林海端上一杯茶。
林海道:“我也没想到,装病竟也能装出个闲云野鹤来。”
又忍不住自嘲道:“我瞧见以前的政务志簿,上人巡盐便是大年三十都不曾停笔。若不是想得通透一些,我怕也与他一样了。”
上任巡盐的结局不好,老管家不愿意在这上头搭话。只说过年的布置如何好了,府里又进了什么好东西,说要给黛玉补身体。
说到这个,林海目中一亮,“上次玉儿给出个菜方子,说是京中最好馆子里做的。我尝了一回,确实不错。今晚再试一道,我和玉儿配了玉泉酒来吃。”
自家老爷馋瘾上来,林管家哭笑不得,“老爷,姑娘还小呢。”
“那玉泉说是酒,不过果饮罢了,你别的废话,快去。”林海开始赶人。
管家无奈只好去了,刚走两步又被叫回来。林海问他:“各家年礼可送出去了?”
“早备了,”管家笑道,“姑娘理的事,老爷不放心?”
“我如何不放心,那是我林如海的女儿,”林老爷一瞪眼,又问,“甄家……”
管家答曰:“甄家的年礼比往年厚了两倍。不过姑娘也说了,再厚也敲不开我林家的门。只管与往常一样的。”
林海满意地点点头,“我儿聪慧。”
又见管家还站在那儿,立道:“杵着作甚,还不快去!”
管家只好快步去厨房吩咐,心道:这“病模样”,比人家没病的还要活泼康健,怕是要急死那一头的人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