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雪看见屋外枯木枝丫上停着一只乌雀,几个半大的孩子站在树下,时不时掷去石子,想要驱赶,觉那飞鸟形单影只,十分寂寞,心生怜悯,想要出门阻止。
这时,其中最大的孩子转头看向这边,他欣然一笑,正欲走近,只听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要下雨了,快些回罢。”
那孩子应了一声,向伙伴挥手告别后,跑向这边。
回雪唇角带笑,逆着风迎了上去,斜阳残照,日暮西山,天边余晖竟有些烫人。那孩子走近,回雪忽然忐忑,惴惴不安,惶恐地盯着那双流光眉目。
霎时间,那孩子穿过回雪,投入母亲的怀抱。
回雪愣怔,呐呐地转身,只见母亲亲昵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为其拂尘理衣,眉间宠溺尽然。
“啪——”一声,回雪从愣怔中清醒,他痴痴地看着那紧闭的由杂木捆扎而成的小门,几欲推门而入。
夜幕将至,玉蟾悄升,魂魄飘零,人间一梦。回雪转身,从屋前的阡陌小路混混沌沌地走下,来到一汪清水池塘边,他扒下身,小心翼翼地向前倾去,然后在一条佝偻着背的老鱼身上看到了红色的烟霭。
“回雪!”
有人叫他?
回雪转头,看见阿岑泪雨潸然。
“这孩子怕是魔怔了,快快将他带回去罢。”尔后赶来的大人说。
“放开我!”阿岑试图挣脱,只是被几位大人压制住的胳膊细小脆弱,根本毫无胜算的可能,“放开我,我叫你们放开我!”
回雪知道阿岑并不是真的看见了他,但他的心还是倍加感激的,如果他还有心的话……
“错的是你们啊,该去死的是你们啊,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回雪,为什么!?”阿岑撕心裂肺地喊叫着。
是啊,为什么偏偏是我?回雪想。
这时,母亲赶了过来,他的手里牵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名叫少阳。
少阳跑过来,推开拖拽着阿岑的大人,咄咄道,“阿岑可是我弟弟,他是管风妃司祭叫娘的,你们这帮人,你们这帮杂碎!”
回雪如梦初醒,恍然明白,原来他是有两个哥哥的啊。原来,做了鬼,记性真的会不好。
“不过是司祭大人从山里带回来的野孩子,莫把自己高看了才好。”其中一位大人说。
少阳与阿岑皆不言语,回雪看向母亲,母亲颔首低眉,不像是要与之争辩的样子。
风姓部族尚盀国的司祭大人,也不过如此嘛。回雪想。
这时,没来由刮过一阵怪风,将他带离此地,再定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竹木祭台。
他曾在此处呆过三日,被香藤花帘遮挡,受人们供奉跪拜,石坛琼酒,素食五谷,以神明之礼请飨。不过短短三日,祭祀终了,他便被斩断手脚,封存于坛中。
思及此,他低头寻觅,不见手脚,事实上,他连自己都看不到。
“今年的祭祀,怕是要寻个女孩子了。”有人说。
回雪抬头,看见一位顶着草帽**着上身的老爷爷,他正在对一个青发纷披的女孩说话。
“寻谁也寻不得我身上,我是从外姓部族来的,再说,我也称得上司祭大人家的孩子,司祭大人疼我,她会保护我的。”女孩说。
“她连自己的儿子都送上了祭台,哪里还护得了你。”老人说。
“乌鸦嘴!”
女孩迎面而来,回雪大睁着双眼,还在希冀着什么,只是当他唤出那声“盈水姐姐”时,女孩已经穿过了他的身体。
风呼啸而过,草木簌簌作响,篝火尚明,以舞作乐,华衣氏族的部落里,一片歌舞祥和。回雪坐在祭台上,盯着那口供奉在上的大缸,缸里是用黑黍酿成的鬯酒,酒里泡着他的身体。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回雪循声看去,在祭台对面的屋檐上,坐着一个赤脚的娃娃。娃娃捧着晒得黑红的脸颊,圆溜溜的大眼睛笑意浓浓地看着他。
“要下雨了。”娃娃又说。
“你是谁?”回雪问。
“你后面那个最小的坛子里是我。”娃娃说。
“哦。”回雪神色自如,像是习以为常了一般,轻声回应。
“你再不走,连骨头都要被叼走了哦。”娃娃说。
回雪错愕,他顿时神志恍惚,风也似的朝后山跑去,踉踉跄跄地来到一处山脚。那里有一个大坑,用来埋葬死者,丢弃尸骨,不得已的时候,还会将无力养育的幼婴弃置于此,令其自生自灭。
他在一块腐烂焦黑的尸肉下发现了自己的尸骨,好在骨头齐全,并未丢失。
一股疾风吹过,腐臭刺鼻,可惜他闻不到。
倏然,啪一声,那沾满腐肉的枯骨架子猛的站起,四肢活动时还咯吱作响,发出骨骼摩擦的脆响。
那尸骨用黑魆魆的眼窟窿看了回雪一眼,当然它看到的回雪只是一团红色的烟霭。
“你是谁?”回雪问。
鬼物充耳不闻,自扒下身,在死人坑里吃食起来。
咀嚼骨头的咯嘣声听得回雪很不舒服,但是最令他作呕的却是那被腐肉养得圆圆胖胖的蛆虫,那蛆虫蠕动身体四处爬动,有些还被卡在鬼物的牙齿缝隙间,皮开肉绽溢出白色的浆液。
“住口,停下来,快停下来!”回雪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不过一缕幽魂,哪里喊的出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鬼物从嘴里吃进恶心透顶的烂肉,然后擦过颈椎骨掉入毫无遮拦的胸腔,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吃到。
“好饿啊,好饿啊,饿啊。”鬼物一边吃着一边呻吟说。
原来是个饿死鬼啊……
这样,也情有可原吧。
“情有可原吗?”耳畔传来亲切而又玩味十足的少年声音。
“即使他偷走了你的尸骨也情有可原吗?”少年又问。
回雪讶异,痴愣愣地看着凭空出现的少年。
“他用你的尸骨,在乡野间游行,食人饮血,已然恶鬼模样。”少年说。
回雪幡然醒悟,明白过来后轻笑道,“它就是我,我就是它,它的罪便是我的罚,何谈原谅。”
“竟然是个聪明鬼!”少年大笑,食指在回雪那缕红色的烟霭上轻轻一弹,震得回雪头晕目眩。
“小鬼,多大了?”少年问。
“六岁……七岁?”回雪思索着,“不,三年了,我大概有十岁了。”
被祭祀的幼 ,童三年做一更换,而他已经死去三年了。
对于家的恋栈,那份无法消磨的执念,让他魂魄飘零,无心投生。
“真小啊。”少年感叹。
“怪不得尸骨会化成恶鬼,原来是做了祭品的冤鬼。”少年说,“饿死的滋味,不好受吧?”
回雪点头,后又摇头,纠结万分道,“忘记了。”
“那定是不好受了。”少年说着,抽出剑,对着那拼命吞食的鬼物掣下一刃。
“呀呀呀,过了,过了,太大力了,你的骨头怕是保不住了。”少年内疚地说。
“那就不要了。”回雪说。
“得赔的,得赔的,你放心,我定赔给你。”少年说着走到残骨堆里,捡起一截完好腿骨,端详了许久,开口道,“你我有缘,我为你指条明路,如何?”
回雪犹豫地点头,“大人请说。”
“往东边走,日出之地,便可见天水奇山,有神名澪,你拿着它且去寻吧。”少年说。
回雪看着少年手中自己那截腿骨,夷由未动。
“不要?”少年说着收回手问,“你们尚盀国里,是否有位名曰少阳的外乡遗孤?”
回雪眸目一亮,看着少年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
少年哈哈一笑,伸手又在回雪那缕烟霭上轻弹一下,喜道,“这个孩子,为天公地母所孕之子,是阳曜之神,东方的天神。”
回雪不解,也不追问。
“哎,你知道天神吗?”少年又问。
“洪荒所生之神,创世之神,天地主宰,是原始天神。”回雪答。
“真聪明啊。”少年感叹。
“你知道吗……”少年把玩着回雪的腿骨说,“洪荒已逝,万物更迭不休,而天神以孤独为代价得以永生,一旦打破,孕育繁衍,结局便是消亡。”
“……”
少年停顿片刻,复道,“少阳是天神之后,那个共我们创人,造物,司编时空的天的孩子。”
“我们?”回雪轻轻吐出这两个无关紧要的字。
这时,少年看了眼青云密布的苍穹,亟道,“天欲破晓,我该走了,你且听我的话,往东去吧。见着澪,便说是我交代的,让她赔你副尸骨。”
话毕,少年便似清风一般,不见了踪迹,回雪迟疑,待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你是谁?”
“荒玉。”声出四方,不辨来处。
回雪眨眨眼,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梦,一个奇怪而令人沉醉的梦。他轻笑着转身,看向死人坑里那副令人作呕的光景,突然,手心一凉,回雪低头,笑容僵直在了脸上。
只见,他那透明虚散的手中握着一只瓷白如玉的笛子,并且还隐隐散发着残血的腥臭味道。
这难道是……他的腿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