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哗啦啦……
樨河轻轻地唱着外婆听过的流传上百年的谣曲,静静地流着外公趟过的几十年的青溪水。
隔着壁板,妈跟樨河水一样流着泪,亮子跟樨河水一样好欢地唱。姐跟樨河水一样听着曲。
“木樨花,缀枝丫,枝丫下,养白鸭,白鸭白,叫嘎嘎,傻妹傻,偷个蛋蛋心上挂。哥呀哥,日头下,拉犁耙,犁耙硬硬大汗洒,洒绿禾,湿泥巴,流到青溪映晚霞,霞溪泪哗哗。傻妹呀,泪积洼,洼洼跳青蛙,蛙跳心头把哥抓,山风煞,天要塌,牛牯怕个啥,哥要把你娶回家,呷碗木樨茶,生堆胖娃娃,娃娃爬,爬窗架,窗架边上贴年画……”
妈又哭又笑,把一罐木樨蜜和茶叶蛋往亮子的包里塞:“死亮子,妈不拦你,也不送你。死去好了,苦死你,还生堆胖娃娃呢!”
姐没哭还笑,滚着轮椅,帮妈揩了泪,臊着亮子:“傻大头,这回是你自己说的,没娶上弟媳,生下娃,你就别回家!不让姐和妈去车站送,不送就是了。老掉牙的谣也拿来唱,亏了你,臊不臊。我和妈还懒得送!”
姐像爸说的曾奶奶,好要强。天天自己移着轮骑跟妈一道,在街头巷尾叫卖水果。姐常笑话他:大头,逞啥强!还好那年发大水,姐的腿让房梁折了,不然妈就没想生下你。
姐没读几年书,脑门可好使。姐说:腿折了,手没折,脑没残。卖完水果回来,帮妈做完家务,就记账,账记得清清楚楚。亮子常笑姐:姐,你像高爷爷,能算会掐。姐就骂:姐才不要像那狗屎一样的高爷爷,像曾奶奶才好。别以为你头大,要是腿不折,姐差过你!
亮子好羞愧:五大三粗的,却养活不了妈和姐。
姐就说:大头,你很能的,如果不是姐拖累,你就上重点大学了,想打工,去吧,姐帮你一道劝着妈。
亮子跟姐说:姐,放心吧,等我打工挣了钱,姐和妈就不用卖水果了。
姐说:大头,挣了钱,不用往家汇,攒着娶亲。姐和妈自己能养活。
亮子红着脸说:姐,说啥呢,我才十九岁。
姐又笑:十九,不小了,娶了亲,生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姐跟妈帮弟媳一道养着,才热闹。
亮子是妈和姐的盼,他答应了姐。提着书箱,拽着行囊,背着画夹,很神气地走出房门。不像去打工,像是上大学去,野外写生去。他想扔下书,扔下画夹,可扔不下。
时下,正是暑末季节,东边才泛着一丝亮,天上还着星亮,好是凉爽。
天上的星儿笑着他:一个野男孩,就想闯天下。屋后的樨河水也笑他:一尾小泥鳅就想到都海翻大浪。他瞅着天上星儿笑笑:我就闯!他隔着土墙对樨河笑笑:我就去翻大浪!
他迎着东面那丝光亮,踏过腿高狗尾巴的“花园”,绕着那洼小鱼塘。他喜欢这片慌草地,像外公家后门的慌地。没有这片慌地,没有这洼鱼塘,他跟爸回城,真不晓咋过。他听爸说,这慌坪早年是个大花园,有亭榭,有好瞅的花草,鱼塘养着金鱼。他不要亭榭,不要花草,不要金鱼。咋样的亭榭也没乡下的亭子凉,咋样的花草也清乡下的花草香,咋样的金鱼也没乡下溪里的鱼儿活。还好这儿长的狗尾巴和乡下的一样高,这儿的蚯蚓和乡下的一样肥,这儿的节节草和乡下的一样韧,这样才让他安下心,渡过了乡下余下的儿时的美好时光。
走过慌草地,他跨进很不喜欢的一道高高的石门槛,小时,他性急,在这道门槛栽过跟斗,他恨不得拿爷爷的打铁的大榔头砸了它。他踏进很不喜欢的黑咕隆咚的后厅,他不讨厌后天井,因为它上头还撒着几点在笑话厅堂的星儿,他记得小时候,在这天井的破鱼缸里撒过几回尿,他很好笑,爸说爸小时也撒过好多回。
又跨过一道木门槛,穿过黑鸦鸦的中厅。中厅有个戏台,听爸说,高爷爷常领着八个老婆,坐在厢房的楼道瞅越剧,瞅木偶戏。听爸说,戏台上还放着两叶古琴,让爸用爷爷的打铁锤砸了。他沿着长长的厢房,再绕过中天井,来到黑呼呼的前大厅。那个排行最小的姑爷爷总爱在破烂的花梨木香案上点香,弄得大厅乌烟瘴气的。不过逢年过节,也摆上一些能吃的,他乘着姑爷爷不在,偷偷拿上一些,给他心爱的小黄狗吃,常被告到爸妈那,妈就嗔他两句:这儿子不学乖。爸倒不打不骂,一笑而过。
再跨过一道更高的石门槛,经过那排大柱,他踏上了一道长长的鹅卵石路,这倒好,就点像乡下的石子小路。他小时,常趴在这石子路上,扣着石子间隙的泥沙,瞅着蚂蚁排队。
总算走出很好笑的宅院,他放下书箱,开着很厚很重的大门,来到大门口,透了一口气。桥头亮着昏黄的路灯,照着大门两旁蹲了上百年的一对大石狮。
他笑着这对大石狮:“你两老真能蹲,真能活。别这么凶神恶煞的,两老就山上打下的两块大石头,别以为是咋护门神!”
他听爸说:高爷爷是个府衙门的总算盘,盖了这幢大院,娶了七房老婆。可先祖少烧高香,光开花,生了一大堆女娃,就是不长叶,四十好几,膝下没有一个男丁。还好娶了一位十八岁的乡下女子,又吃了一根寻了一整年的雪山老参,好不容易添上一盏灯,就是曾爷爷。摸周时,案上有四书五经、有算盘、有笔研、有脂粉、有大烟、有锤子等等,没想算盘和笔研放在最靠前,曾爷爷不抓,偏抓放在最后头的脂粉和大烟。高爷爷就生气了:长大不是色鬼就是烟鬼。曾爷爷长成人后也一表人才,可啥都不惦记,就惦记烟花柳巷。高爷爷老了,赶紧给曾爷爷娶了亲,曾奶奶长得花一样好瞅,可曾爷爷还是寻花问柳。高爷爷要面子,说烟鬼总比色鬼强,反正供得起,就让曾爷爷吃着大烟。倒也清静,从此曾爷爷只爱大烟,不爱美人。还好单传了个瘦瘦小小的爷爷。高爷爷又指望上这瘦小的孙儿,让爷爷摸周,案上放着的也是曾爷爷摸周时的那些物件,没想爷爷啥不抓,就抓锤子。高爷爷觉得陈家气数尽了,无望了,就把家档分给了会管家理事的几个曾姑爷爷,让他们照料陈家一脉。刚分完家档,日本飞机来了,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去后花园的防空洞躲飞机。高爷爷不想活,坐在大堂正中,让飞机炸个稀巴烂。曾爷爷烟瘾上了,不顾飞机在飞在炸,跑到屋里做神仙,真做了神仙。飞机走后,大院千疮百孔,墙倒梁歪。唯有门前的这对石狮,头是头,爪是爪。曾姑爷爷们用高爷爷留下的钱,修了房,做了生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他们说是这对大石狮保佑的,就当神供了。
听爸说,曾奶奶抱着年劝的爷爷投奔娘家,没想娘家更惨,被炸得全家灭绝,片瓦不留。曾奶奶只好又回到陈家,哪想,家里已被曾姑爷爷们洗劫一空。曾奶奶也倔,不求曾姑爷爷们,脱下少奶奶的绸衣,换来了几把木杵和马桶刷,乐呵呵帮人洗衣裳、倒马桶。气坏了绸衣缎褂的曾姑爷爷们。总算把爷爷拉扯到十一岁,笑着寻鸦片鬼算账去了。对门好心的打铁匠,收留了陈家瘦弱的独苗。打着铁,爷爷倒粗粗壮壮起来,爷爷十七岁那年,老铁匠帮爷爷娶了一个乡下女子,生下大头大脸的爸。
听爸说,四九年,大院只留下生意赔了本的小曾姑爷爷一家,其他的曾姑爷爷拖家带口都去了台湾。政府把大院分给的没房住的穷人,把前厅的小曾姑爷爷住的三间房留给了小曾姑爷爷一家,把花园后的两间柴房和灶间留给了爷爷。爷爷不住,一直锁住,就守着老铁匠,打铁过日子。后来老铁匠去世了。爸长大了,上学了。六九年,爷爷和奶奶相继早逝,爸拿着一把铁锤把这对大石狮砸了几个大窟窿,上山下乡去了。
小时,他问过爸:爸,大石狮好威的,干嘛砸呀?
爸说:爸年轻时犯傻,就山上打下的两块大石头,砸它干嘛。
他说:姑爷爷说石狮是护门神,保佑着大院每个人呢,砸痛他们,生气了,还保佑么?不要再砸了,他们能保佑姐的腿好的。
爸说:傻囝,他们保得了么,高爷爷和曾爷爷还不是被炸死,大院还不是被炸烂。记住,没有神,没有鬼,人就靠自己保佑,人就靠自己养活。从曾奶奶开始,陈家人就靠自已一双手,谁也不靠。
他说:靠自己能养活么,亮子不会打铁,没在纸厂干活,不会挑担,咋养活。
爸说:乖囝只要好好读书,长大了,上大学,造火箭,造大炮,造大船,能做爸做不了的活。
他问:妈说爸很能读书,咋不造火箭,造大炮,造大船呢?
爸说:爸没赶上时候。
他说:亮子能赶上时候么?
爸说:乖囝六岁了,正赶上呢。
他说:好,亮子好好读书,上大学,造火箭,造大炮,造大船,挣好多好多钱,给外公买好多鸬鹚,给外婆买好多小猪,给爸买最好的香烟,给妈买好多好瞅的衣裳,给姐买想要的铁腿。
亮子瞅着贴着水泥膏药的石狮发笑:你俩老地确不是护门神,爸想上大学,你们没护着,我想上大学,你们也没护着。我只好听爸的,靠自已一双大手了。爸是吃不上我买的最好的香烟了,到天上吞云吐雾了。外公不养鸬鹚了,到银河撑船划桨了。外婆也不养小猪了,到月上种木樨了。给妈多买几件好瞅的衣裳,给姐买最好的铁腿应该不难的。给姐找个弟媳妇,生个胖娃,让妈和姐抱抱,也不难的。
再见了,两位老家伙,你们也别盯着大眼瞅我,你们还能再活百年千年。我是不会惦记你们,只惦记你们头上的膏药。那些开发商倒想惦记,但又惦记不上。从台湾回的那个姑爷爷惦记着你们,惦记着大院,已给县政协上了折子,你们又要做小城博物馆的护门神了,好好护着那些发霉的雕梁画栋,护着散着尿膻味的破鱼缸吧。
他很轻松,很好笑,把一对大石狮甩在屁股后头,朝着有海的海都出发了。他爱大海,因他爱青溪,都海的水是青溪水流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