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车站候车室不像外婆的猪圈,外婆要干净,扫得干干净净。很像外公家的牛栏,外公只爱渔船,不爱打理牛栏,爸只管拉牛犁田,不爱打理牛栏。他不讨厌牛屎,踩着好玩,常被妈打屁股。
亮子瞅了墙上的大挂钟,五点还差十分,离开车还有三十分钟。都是妈催的,早早就把他叫醒,又是鸡蛋,又是炒饭。还不是鸡蛋不要钱买,买了鸡仔,不用喂食,放到在草坪,翻着草根,也能长大,也能下蛋。
亮子把空位上的塑料瓶和纸屑,扔进边上的垃圾桶。打从上了小学一年级起,他要干净了,因为他喜欢同坐的女孩。她干干净净,脸干干净净,手干干净净,衣裳干干净净,裙子干干净净,他和她小学同一个班,中学同一个班。可她上了北京的重点,他顶班进了纸厂。她把他带干净了,又跟他干干净净了。
亮子把箱和包放在跟前,打开画夹,细细地瞅着:旅客们叫着喊着,匆匆忙忙;果皮、瓜子壳、塑料罐,纸屑满地都是;候车位上,站着的,坐着的,趟的都有,他没瞅到要画的。还好邪对面,一位大嫂,垂着眼帘,喂着怀里小宝宝,像小时候家里养的狗妈妈给小狗狗喂奶,好温馨的。赶紧拿起铅笔快速地勾描着……
亮子不怨同坐的她,他要谢同坐的她。上小学时,她闪着大眼跟他说:亮子,我们参加美术班吧。他说:你参加,我就参加。他就跟她一道,每周六都到美术老师家学书法、学画画,一道参赛,一道得奖。她又跟他说:亮子,我们把作文投稿吧。他就跟她一道投稿,得了稿费,一道买毛笔、买水彩。她又跟他说:亮子,我们去舞蹈班吧。他不喜欢,还是跟她去了,又是拉丁,又是恰恰,学着也喜欢上了,双双获过奖。到中学,他和她一道,又跟中学的美术老师学素描、学油画。老是画石膏像太不爽,她给做了模特,他也给她做模特。他教她游泳,在沙滩画。她总盯着他打球,盯着画。他和她没想考美院,没想报艺院,就是喜欢……
勾好母女图,亮子正想送给那大嫂,瞅到又有要画的:一个头扎着渗着红的绷带,比自己稍矮一些些,眼睛很活,手脚也粗大的男孩,很像外公家正长膘的牛牯。
亮子喜欢牛牯,骑着满山遍野地跑,在溪里深深浅浅地游。牛牯劲大,跟自己一样,不晓啥是乏,老不爱回家。
眼前的牛牯,提着一只胀鼓鼓的编织袋和一个皱巴巴的布包,一拐一拐地朝这边走来。
头破了,脚拐着,咋地?
“强强——妈不让你走——”
“妈,你放开,我走定了!”
“强强——跟妈回呀——”
“不,打死都不!”
这头牛牯,瞅来很蛮,很犟,他也去海都打工么。亮子很想牵上这牛牯,一道去海都的水里游一游。
牛牯身后跟着会哭的牛妈。亮子在想:这么瘦小的妈,咋就养出这么大个的牛牯,也许牛妈的奶汁都让这头牛牯吸干了。牛妈真可怜,跟自己的妈一样可怜。可妈说:妈不可怜,你们爸对妈好,妈不可怜,有你姐,有你这个傻大头。
牛妈拉拉扯扯地撕喊着:“外面有什么好的!外面坏人多,你学坏了,爸妈靠谁!转回,转回!”
外面坏人多么,如果哪么多坏人,经济能好么,牛妈妈不出山门,就以为自家山上的这片草最肥。
牛牯顶开牛妈,把编织袋往他跟前一落,声音压过牛妈:“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也够了!”
牛妈又冲上来拉扯,哪扯得过大牛牯,一个趔趄,一屁股落在了编织袋上,把牛亮子的视线全挡了。
“阿姨,你们这是咋的。”亮子挪了挪身子,把埋在牛妈衣背的头伸了出来,尴尬地问。
牛妈回过头,瞅着屁股都把人家小后生的脸给盖了,这才赶紧站了起来,擤了一把鼻涕对亮子说:“囝子,不好意思,瞅,碰到你了。瞅你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孩子。你帮阿姨劝下我家这头犟牛吧!”
“这位兄弟,我妈逗吧,把屁股都盖到你脸上!”牛牯冲着亮子笑。
不犟么,有点顽皮,但再顽皮的牛犊也不顶撞牛妈的。
“你叫强强是么,对妈咋这样!我叫陈亮,去海都打工的。十九岁了,瞅着你比我还小点吧,你也去么?”
“啊呀!哥,你也去海都,太棒了。哥,快帮帮我。我叫牛强强,比你小二岁,不会读书,在家啃泥巴。前天听个外村人说海都好能赚钱的,就跟爸闹着要打工。没想爸就是不让,说我小,出去准成小流氓。十七还什么小,村里春弟跟我一般大,都下娃了。爸就死脑筋,说不过,就打。打就打,疼一下得了。我妈也是,拉拉扯扯,哥,帮我劝劝她嘛。”
这犊子,好逗,怪不得姓牛,不姓马,还叫牛强强。才打个照面就哥呀弟的!
亮子有点好笑。亮子喜欢牛牯的犟劲,喜欢牛牯的顽皮。一声哥,让他心里热了:姓牛好,跟自己有缘,自己不姓牛,可属牛,自己没哥,也没弟,出门在外,有个照应蛮好的。快帮帮这位牛小弟吧。
“阿姨,您先静静,我有个想法,您听听,看成不成。”亮子平静地对牛妈说。
牛妈一听,不哭了,赶紧说:“啊呀,读书囝子,你快说!”
“阿姨,我想你们劝也劝了,打也打了,强强还是铁了心要走。留在家里,他也安不下心干活。海都开放早,经济活,强强在那闯上几年,说不定还真成大气候呢。我妈也担心我在外吃苦受累,我们年轻轻的怕什么。你们最担心强强在外面学坏不是,如果阿姨信得我,我帮阿姨看住他,强强不是喊我哥么。阿姨放心,如果外面好,我们就呆下。不好立马转回,再谋活路就是了。强强,你说呢?”他很想说:牛妈,说不准,牛牯在外头相上了牛媳妇,又下了牛子,你等着乐吧。可没好意思。
牛牯欢了:“哥,你好能的。是的,对的!”
“我们家强强有你这么懂事就好——”牛妈听着,想了好一会,对牛牯说:“好吧,强强,这哥是有文化的,你跟他一道去吧,千万不敢学坏啊!”
“这就是嘛!”牛牯冲牛妈笑。
亮子如愿以偿,把一头壮壮实实的牛牯牵到手,心里好踏实。两头牛牯下田,还有什么烂田犁不了。
亮子虽在城里呆了十三年,读了十二年书,又在纸厂做了一年的仓管员,可总忘不了在乡下呆的六年,脑门时不时总冒出:那些牛屎、羊屎、猪屎,那些鸡飞狗跳,那些从不含怨叫屈的鸬鹚,那排老被人打不怕的木樨树。还有那座座让人踏不低的大山,那条一阵清一陈浊的青溪,那一层层被汉子们踩不烂的水田,还常唱姐教的:木樨花,缀枝丫……好多同学笑他老土,他想改改。同坐的她说,别改,改了还是猿猴。他听她的,没改。他想:还好没改,不然就没了泥味,永远干干净净了。泥味好闻,他不要干干净净。
“海都的,海都的,上车了!快点,上车了!”
一个卷发女人,张着腥红的大嘴,跟城里很多不吃辣椒的女人一样,又偏赶时髦,一吃水煮活鱼,把嘴烫辣得红红的,大声尖喊。
中巴车上更挤更乱,像乡下堆柴的茅屋,茅柴盖着棒柴,棒柴压着大柴,外婆老骂:想拿捆大柴,脚都踏不进!
座位上已坐满,过道加的一排小矮凳也坐满了人,再加上那些箱啊包的,夹得大家的脚都不晓什么放。那卷发女人还一个劲地让一帮搬运工往车里塞大包小包的货。
“哇——”画里的那个小宝宝被挤哭了。
“妈呀,还让不让人活!”画里的大嫂尖叫着。
“受不了了!”大家都喊着。
“喊什么喊!”卷发女人骂:“谁让你们上了,受不了下车啊。”
牛牯被挤得够受,瞅那女人还甩威风,牛脾气上了。“买辆破车有啥好抖!”
“破车,你横啥,你卖得起么,一个臭打工的,嫌车破,下车去坐奔驰宝马呀!”卷发女人又吃辣椒了。
“妈的,你要是个男的,瞅我不揍你才怪!”牛牯被那女人嘲讽了一句,像放了血的毛猪,咬牙切齿。
“想打架是么,现在就来!”卷发女人像发现老公外面有女人,撒泼了。
“都闪开!闪开!”牛牯嗖地站了起来。
亮子没想拦牛牯,让牛牯去收拾一下欠揍的女人也好。可牛牯的力气,一拳下去,女人一定得满地找牙。自己身上的钱,不够赔她镶假牙哪。
“强强,你忍忍,我跟她理论!”亮子劝着牛毛直竖的牛牯,对那卷发女人发话:“这位跟车大姐,你瞅这车上都成什么了,我们是长途呢。这是客车,不是货车,你把人当货,货当人还有理了。车背不是有货架么,你把货移到车背去吧。”
卷发女人像被鞭子抽疼的母牛,邪了他一眼:“这些货半路就卸的!到时候谁卸!”
“找人卸得了。”那个抱宝宝的大嫂说。
“半路找谁,就是找人,钱你付!”卷发女人瞪着描得老黑的熊猫眼。
亮子接着说:“大姐,我们几个年轻人帮着卸就是了,不费时的,大伙说成么。”
“成的!”
“这么挤真够受,一起帮帮就是了。”
旅客们纷纷说。
“今天够倒霉的,遇上这帮瘟神。”卷发女人嚷嚷着,下车让那些搬运工把货物移到了车背。
过道稍有松动。亮子让出坐,对抱宝宝的大嫂说:“大嫂,你这边坐吧。”
大嫂移了过来跟亮子换了位:“兄弟,谢了。”
车上安静了些。
“师傅,走了呀!”卷发女人好不情愿地喊了声。
车开动了,旅客们这才纷纷把目光转向窗外和亲友道别。
“强强,还没出城,瞅你就惹事的,往后咋办啊……亮子,阿姨就指望你看着这不学好的了……”牛妈哭哭啼啼的在车外喊。
牛牯像啃了田边的青苗,低着头,没往窗外瞅。亮子发现牛咬着牙,呀,犟牛咋还掉泪。
“阿姨……刚才不是强强的错,我会看好他的。放心转回吧……”
亮子被牛犄传染了,在心里喊了一声:妈,姐,亮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