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车像渡里的老破船,摇晃着,上了国道也加不了速,旅客们昏昏欲睡。
亮子吃了好几个茶叶鸡蛋,神足着。他想,妈是怕他兜里的几百块让毛贼给偷了,拚着命叫他吃。人高马大的怕毛贼,毛贼躲我还来不及呢。
亮子把画夹从肩上拿下,对着窗外,刷刷刷地画着他老熟的,画不厌的青山、绿水、花草、稻浪……
“这位兄弟,吃个苹果吧。”那位抱宝宝的大嫂递过一个苹果轻轻地对亮子说。
亮子有根呆筋的,瞅书,画画,只长眼睛,不长耳朵。
“兄弟,”那大嫂又轻轻拍了下他的肩。
亮子惊了一下,抬一下头“噢”了一声,说:“谢谢,我画画,不吃。”又画着。
那大嫂瞅他痴的,笑道:“兄弟,车上画画不累?”
亮子没抬头,回了一句:“不累。”
那大嫂还想说点什么的,瞅亮子迷的就没再说。
“哥,破山烂田的,有什么好画的,我们聊下咋找活呗!”
强强有点耐不住:我咋喊他哥哪!神道道的,我们是去打工挣钱的。画这些禾呀苗的能挣钱哪,要是能挣钱,还去打工。我瞅着这些破山烂田心就堵,跟爸也上山下地快五年,好不易攒下几个钱,添了间瓦房。真气人,欢欢心心地跟妈去相亲,开口彩礼一万九,还要彩电,还要冰箱,还要摩托车。把家里养的几头大牛牯连毛带屎全卖了也凑不上哪,卖了大牛牯,一家还活人。妈说让妹去换亲,舍得下心,妹才十六岁呀。妹多好,哭着点头了,可对家的囝是个半傻半痴的。爸妈想抱孙,狠得下心,做哥的能忍下心么。是牛牯,咋不想配种,强强十七了,狂着哪,燥着哪。牛牯不雄,母牛不配么。攒钱吧,攒钱哪,攒足钱,媒婆自上家!
“哥!别画了,我心里急哪!”强强大声喊道。
“强强,你这么大声干嘛!”亮子有点烦他,回了一句:“我问过,海都车站对面有个劳动力市场,下了车到里面瞅瞅得了。”
“什么市场,卖肉还是卖菜的,去哪干嘛?”牛牯问。
这头夯牛!亮子摇了摇头笑了:“不是菜市场,是牛市场,买卖苦力的!”
“噢!好呀,我可要卖个好价钱。哥,你去过?”牛牯就姓牛,一点就透。
“强强,你还真逗!”亮子笑了:“哪去过,听我师兄说的……”
“哥,你有师兄?”强强好奇地睁着牛眼。
“你咋哪么多话!”亮子急了,像山棘刺在肉里,拔不出来。
“哥你咋了?”
强强瞅亮子白惨惨的脸一下灰暗下来,像有场山雨要下。
“强强,别问了好不好……”亮子合上画夹,把头埋在双膝上。
别问了好不好……好不好……
爸说:门前这一对大石狮,是石头,不是护门神!
爸和他一样,很能读书。爸是老三届的尖儿,年轻犯傻,砸了大石狮、古琴和花梨木的香案,串联上了北京城。回到城,没瞅石狮一眼,卷起铺盖,从打铁铺扛着几把山锥、锄头,上山下乡到了外公的村子插了队,瞅上日日在大田跟男人干一样活的老晒不黑的外公的独女,就在外公家安下家、落下户。爸能干,队里选拔他上工农兵大学,可爸离不开妈,放不下折了双腿的姐,没去。77年高考恢复了,老同学劝爸去考,爸说:外公老了,家里不能没有男人,依旧没去。后来知青们都返城了,外公说:回吧。爸说:老铁匠把我爸当儿,没过籍,打铁铺让街委收了,城里只有锁了几十年的两间破屋,一家老小没法住。又没去。他五岁那年外公死了,六岁那年外婆死了。妈说他头大,是读书的料,村里的小学没城里的好,逼着爸回了城。爸就进了县里的国营纸厂,妈卖了轮椅,推着姐在街头卖起水果,一家勤勤俭俭,日子也过得也开开心心。
爸跟外公学会抽旱烟,农活重,烟瘾大。回了城,纸厂的活不比农活轻,爸干活卖力,是厂里的标兵,爸没想戒,也戒不了,饭菜不要好,香烟少不,老咳嗽。妈劝着:少抽点,不要命。爸总笑:不抽咋干活,死不了。去年,他临近高考,爸得肺癌死了。
爸死前,姑爷爷颤威威地对亮子说:门前这对大石狮,不是石头,是护门神。你爸就不该砸,他们发飚了。赶紧的,点柱香拜拜,你爸也许能好。
爸听到了,喘着气问:亮子,你信么?亮子流着泪说:我跟爸一样,不信的。亮子听爸的,学曾奶奶,学爷爷,学爸。放心吧,我会用自己的手,撑起这个家的。
爸笑着点点头,使着全身的劲说:亮子……头大……要上……大学……
亮子哭着点点头。
爸笑着合上了眼。
亮子没听爸的,没去考场,去纸厂填了顶班表。
妈骂他:亮子,你不孝,应了爸,又做不到。你给我回学校补习,妈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上大学。
亮子跟妈说:我跟爸说,要用自己的手,撑起这个家的,爸也点过头的。大学我也会上的,现在有自学的,一样有文凭,我会出息,我会比爸做得好,我要做厂长。
妈劝不住,哭了。
亮子给姐挤着眼,姐点了头,劝着妈:妈,亮子头大,不上大学,也能做大事,亮子想好了,就随亮子吧。那时曾奶奶啥都没了,不是也把家撑住了。爷爷啥都没,不是也养了家。
亮子进了纸厂,白天和师兄一道,跟着师傅学仓管,出大力,一身汗臭。师傅跟老师批改作业一样,总给他打满分。晚上,他不要命地自学企业管理课程,到电脑店学打字、学软件应用,书架上的小说,画夹里的白纸,箱子里排笔、油彩,都说他见色忘义,要跟他绝交。电灯、天上的星星和他交了酒肉朋友,月不西沉,不醉不归。窗外的樨水跟他交了女朋友,整晚整晚跟他说着悄悄话。他跟它们说:一年之内他要攻下企业管理自学课和,二年之内学会纸厂各车间、各科室所有的活,三年之内,他要做厂长。
第一个一年计划完成了,第二个第三个一年计划,随着一张红头文件沉海了。他喜欢游泳,他要跳到海底把他们打捞上来,在沙滩晒干,踏上它们,踩出一行有力的脚印。
亮子头大,能做大事!亮子又听到姐在对他喊。
亮子猛地站了起来,眼红红的,没有眼泪,没有喊,没有叫。
“兄弟,你咋了?”那大嫂瞅着他,咋一下就变了个人。轻轻地问道。
“大嫂,没事。”亮子呼了一口气坐下了。
好吓人的,有根筋的!这哥比自己高,比自己壮,瞅来比自己还狂,比自己还燥,可能比自己还想配种,可能比自己还想攒钱娶亲,家境可能还比不上自己。比自己还堵还憋。还是别惹这哥了,等哥静下再说,不管咋想,出门来,就为钱。
强强傻想着,不敢再问。
车上一时静静的,像乡下的夜晚。
车钻进了山洞,车里一片黑。亮子想起了那年爬进后门大山的大岩洞,他不怕黑,总能瞅到洞顶的那丝光亮,朝着一丝光亮,摸着爬着,终于瞅到了洞外的丹红丹红的木樨树。
亮子又瞅到洞外的一丝亮,他的心突地跳了一下,那一丝亮成了月影,月影成了太阳,哦,两道闪动的绿色扑面而来,他张开臂膀迎接着。
木樨树!我又瞅见了你!虽没点上红,是乎能闻到那纷芳、能瞅到那丹红。
木樨花,缀枝丫……
亮子默默地唱了起来。
亮子爱木樨。
外公跟他说:木樨树就是贱,砍上一枝细条,顺手往泥里一插就活。
外婆跟他说:木樨花是好物件,不要钱买,一竹竿下去,就是一筛。头疼脑热的,乡下人都不瞅医生,费钱费力,吃上一碗木樨茶,就清爽。
小时,他瞅门前的一排木樨树被外公和爸用竹竿打得稀里哗啦的,好不忍心。外婆就笑:傻囝,木樨贱着呢,明年八月,还不是又缀满了红,木樨不怕打,越打越旺,越打越盛的。
是的,木樨贱,不怕打,年年绿,年年红,清热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