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过了,木樨的贱,木樨的红,木樨的绿,还留在他眼底,留在包里。他想,永远也不会跑不了。
吱—— 嘎吱!车死命地抖了下,想抖去他眼里的木樨,不可能的!他护着木樨,猛地往前栽,压在前面乘客的身上。
“啊哟——”
“开什么破车!”
“哇——”
车上喊的骂的哭的,乱成一片。
“找死呀,不要命了!”司机骂道。
“师傅……开门,快开门……”车门被敲得嘭嘭响。
“叫什么叫,要死人了!”卷发女人骂着开了车门,生意来了能不做。
车门还没敞开,挤进了一个膨头乱发穿着大红衣裳的削肩女孩,像那年发大水冲进溪水的小羊仔,睁着求救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喊:“开车……快开车……”
“别开车——”
“把她赶下车——”
远处的山路上,一大群大汉,像汹涌的大水,向马路这边咆啸。
“咋了?咋了!噢,又是个逃婚的。”卷发女人乐了,像拣到一锭金元宝。
“姐……救救我……他们……让我嫁个……傻子……”红衣女孩跪下,抱着卷发女人的腿哀求。
“好!”卷发女人没有犹豫,对司机说:“师傅,开车!”
车开动了。
“好——”
“叹——”
“又是一个苦命的……”
嗟呀声,赞叹声盖住了红衣女孩的唏嘘。
亮子想不通,车外这片大田长的是一样的禾,她爸妈也是吃白米活人的,心咋不是红的,是黑的。他想起了外婆跟他说的一句话。小时,他贪吃,在田边采了一颗紫黑的草莓,往嘴里塞。外婆喊住:别贪吃,那是五步蛇吃的,吃了心就黑了,要烂的。
“好了,这难是帮你度过了,妹子,你上哪去?”卷发女人咧着猩红的大嘴。
红衣女孩摇摇头,哭着:“去哪都成……”
亮子想过去跟她说:去海都吧。想想,你是她哥么,你是她弟么。
卷发女人帮他说了:“这车去海都哪!”
红衣女孩点点头说:“就去海都……”
这就对了,去海都打工,找个老公,带回家,气死你那吃了蛇莓的爸妈。
亮子脸红了,想起姐的话:找到活,攒钱娶亲。
卷发女人又问了句:“确定了。”
红衣女孩仍点点头。
“哪就买票吧!”卷发女人伸出抹着紫黑的指尖。
红衣女孩往这兜摸摸那兜找找,然后好可怜地瞅着卷发女人。
“哪就下车吧。”卷发女人把双手一摊笑笑说。
“让我再坐一会,好么……”红衣女孩哀求着。
“没钱又不下车,帮了你,还赖上了!”卷发女人拉下脸说。
“算我借的,有了钱一定还……”红衣女孩还在求。
别求她,她不是好女人!
亮子在心里对女孩喊。
亮子挤到前面。对卷发女人说:“大姐,她想哪下车,就哪下车,车票我买好了。”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一百块,递给卷发女人。
“英雄救美呢,好,我收了,去海都的都够了,等她下车,我找你钱。”卷发女人咧嘴笑了。
亮子没想到卷发女人会这样说,脸刷地又红了。他真没想什么英雄救美,只想她远离险境,只觉得卷发女人不是好女人。
他转身走开。
“你等会……”红衣女孩低着声对他说:“我就去海都,等找到活,好把钱还你……”
除了同坐的她,亮子瞅见女孩就脸红。“不用了,你想去哪就去哪。”
红衣女孩依旧低着声说:“我去哪都一样,只要不是回家。”
亮子说:“你想好就是。”
亮子回到位上,打开了画夹,心静了下来。咋了,他觉着有一串木樨花在画纸上晃动。
这哥,很帮人的,一百块呢!嘿,敢是这哥瞅上这女孩了,瞅,哥脸红了,发雄了吧,要不,盯着人家一个苦妹子瞅啥,这样的苦妹子,村里多得去了。
强强瞅着亮子好笑起来。
“吱——”
又停车,咋的?
“快点,快点!卸货,卸货!”
这没说的,应过的事。就是没应,帮一下有什么,乡下人总是你帮我,我帮你。
亮子从没把自己当城里人,他不喜欢城里,除了同坐的她。进城后,老跟城里的孩子打架。妈问他:咋打人?他说:城里的孩子坏,老骗亮子的弹珠。爸笑了:不是城里的孩子坏,是你没能耐。爸的弹珠玩得溜,闲下都跟他打,后来他比爸打得还溜。爸就笑他:城里的孩子坏,老骗爸的弹珠。他就笑了。爸就说:不是城里人都坏,城里人有好有坏,乡下人也有好有坏。他说:城里人坏的多。爸问:咋这样说。他说:那时,大院那么多曾姑爷爷就欺负我们爷爷这一家。爸就问:这院大还是城里大,他说:当然是城里大。爸就说:这就对了,城里有好多好多好人,好人多坏人少。长大后,他明白了这个理。不过还是绕不过城里人、乡下人这个坎,口里总是城里人,乡下人,作文里写的都是乡下的人,乡下的事。
亮子、强强和小伙们都帮着把车背的货卸下。
上车时,亮子瞅着卷发女人和红衣女孩说了几句,就吃了蜂蜜式的咧着腥红的大嘴笑。
这女人!发横财了!亮子鄙视着卷发女人。
亮子发现红衣女孩不再哭,用手理着一头乱发,用红皮筋把黑中带黄的长发束成一把。像木樨花般好瞅的一张脸露了出来。
亮子愣了一下,好像在哪瞅到过她。在哪,哦,是在外婆家。她的脸,长长的,圆圆的,白白的,跟那只大白鹅刚下的蛋一样,粉粉的,鲜鲜的。跟那水鸭下的蛋一样,壳薄薄的,还透着蛋心的红。她的眉,跟外公烧的山炭一样,黑黑的,跟妈割稻的镰刀一样,弯弯的,跟垂在溪畔的柳枝一样,细细的。她的眼,跟后门菜地边那棵银杏树长的杏子一样,大大的,长长的。她的眸,跟撒在青溪的月一样,柔柔的,亮亮的。她的鼻子,跟才剥了壳的茭白一样,顺顺的,直直的。她的嘴,跟后门山上长的珠果一样,红红的,小小的。
亮子赶紧打开画夹,画着。他有种感觉,她像外婆,像妈,像姐。为啥像,说不清。他在想,是干活都戴草冒晒不黑么,是都吃用竹筒引来山泉水么,是都赤着脚丫在溪里浣洗过衣裳么,是都坐在木樨树下围着细筛挑过红木樨么……
亮子觉得自己很平静,青溪月下的水一样,青溪水中的月一样,他觉得自己画得很好,一点都不走样。
亮子给同坐的她画过很多像,感觉跟现在是不一样的。画同坐的她时,心是猛跳的,手是发抖的,脑门是麻的,没有一张画得好,没有一张画得像。同坐的她长得也很静,可他不是把她的眉毛画成竹须扫帚,就是把她的眼睛画成猫头鹰的圆眼。不是把她的鼻子画成打着两个死结的粗糙棕绳,就是把她的嘴巴画成鸬鹚犀利长长的锐钩。她总问:为什么。他木木地说:因为我是一粒干羊粪,扫帚扫到哪,就滚到哪。我是一只小老鼠、一只小鸡仔,让猫头鹰瞅见,再也逃不了。我是一头水牛,鼻子让棕绳打了结,牵到哪,就去哪。我是一尾圆心鱼,鸬鹚一张嘴,就没了魂。
可她把扫帚扔到垃圾堆了,她不做猫头鹰做凤凰飞了,她把棕绳解了,她瞅见鱼儿太小,把长嘴合上了。
这很好,现在,羊屎可以圈里圈外乱滚,小鸡、小老鼠可以在院里院外乱跳,牛牯可以在山里山外乱跑,圆心鱼可以在溪里溪外乱游。
谁说圆心鱼只在溪里才能活,游出溪水,还有海水,圆心鱼在海里会长大,海豚、海狮、海豹、大鲨说不定是长大的圆心鱼!
妈笑他头大,爱乱想,没影的事也想,瞅见小鸡,会想到天上的飞机。他说:咋没影,飞机有翅膀,小鸡也有。
咋没影,她跟她一样又不一样,能不想么……
耶!这哥好能画的,画得好真,嘿,妮子嘴角的小黑痣都画得那么真,一定是瞅上这妮子了。
强强喊了起来:“哥,想娶她做老婆哪!”
好多旅客都瞅了过来。
“强强,你喊什么,这不是你家牛棚!”
亮子还想着,她跟她哪里一样,哪里不一样,为啥一样,为啥不一样。被强强一叫,吓了一大跳。
想娶她做老婆么?问得真好笑,自己想了么,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他画同坐的她时想过,还好想。刚画眼前的她时,还真没想,被牛牯一叫,倒是想了,要是她做自己的老婆,自己和她一定有说不完的话,那些山,那些水,那些林,那些木……她也是喝青溪水长的,一定也唱《木樨谣》……可自己和她才谋面,她叫什么名还不晓,有可能么。可能真想过,不然咋会想到同坐的她。
快别想了,还在车上,还没到海都,还没找到活。姐说攒了钱娶亲的,钱还没攒一毛钱,就做白日梦!他把画夹合上了,也把梦合上了。
“强强,我们聊聊。”他想,这头牛牯跟外婆家的牛牯是一样的,能犁田、能爬山、能过溪。
啊呀!前面那大哥瞅啥,呀,咋有这画,光溜溜的女人!
强强一下澎胀起来,脑门发麻,眼睛发绿。
牛牯真生气了,咋不理自己,他跟自己一样有根筋扯的么,咋听不到自己在跟他说话。呀,他眼咋直直的暴着,脖子咋缰缰地伸着?哦,他在瞅前坐那位大哥手里遮遮掩掩的一张油画,一位躺着的裸体女人。
亮子好伤感,好痛心,好气愤。这些印刷商,为了几个臭钱,把圣人的画玷污,把人类的源泉——女人,给玷污了,多么圣洁的油画,让他们印成啥样,纸质低劣、颜色跑调、画面模糊。要是库尔贝在世,一定会气得把画笔折成两截!
库尔贝是亮子心中的神,他喜欢库尔贝的《采石工人》、《乡村姑娘》、《筛麦妇》、《浴女》,最喜欢库尔贝画的海,沉默的海,平静的海,明媚的海,铺天盖地的海,惊心动魄的海,海成了他的梦,他早就想栽海里,变成库尔贝画里的一卷怒潮,一柱礁石,一帆歪船。
亮子好心慰:牛牯也爱瞅画,瞅,牛牯盯着画,头上扎的绷带,勒得更紧了,牛眼都发绿了。呀,不是,牛牯一定是第一次瞅见这样的画。不然不会牛眼发直发绿,惊慌失措,如饥似渴,如狼似虎。就像公牛瞅见母牛,公狗瞅见母狗一样。
亮子感叹着:造物主伟大呀,创造了伟大的生灵,创造了伟大的男人和女人,世界才变得如此精彩,如此美妙!没有男人和女人,没有公牛和母牛,没有公狗和母狗,世界就是混沌的世界。强强,瞅吧,哥跟你一样的。女人就是神圣,瞅到女人,就晓自己是个男人,瞅到女人,就晓要做个好男人。女人是世上磁性最强的磁铁,哥在中学美术老师家里第一次瞅见,跟你是一样的,被磁铁死死地吸住,几天几夜不能睡的。
这位大哥,你干嘛把画收了,画是干嘛的,就是让人瞅的,别让牛牯急呀!亮子瞅牛牯把只彊硬硬的手就伸到前位摸索起来,真为他急,正要开口,有人在喊:
“偷东西了——”
亮子警觉起来,问:“哪个!哪个!”
“谁!谁!”
大家也警觉起来。
“兄弟,就是你的弟!”抱宝宝的大嫂跟亮子说。
亮子忙说:“大嫂,误会了……”就大声喊:“强强!”
强强急着呢,还喊:“大哥,给我瞅瞅嘛!给我瞅瞅嘛!”
“小兄弟,别闹了,有你这样的。人家都把你当小偷了。”那位大哥笑着,拍拍强强的手:“要看,下了车买去,多着哪。”又好尴尬地对大家说:“误会了,误会了,这位小兄弟把东西掉我位上呢。”
嗨,原来是这样!车上吵闹了一阵,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亮子埋怨着那位大哥:“这位大哥,你也真是,买本盗版的,也当宝贝,我弟想瞅,就给瞅瞅嘛。”
那位大哥支支吾吾:“这……好吧。”把画册给了牛牯。
牛牯如获珍宝,抖着双手,把眼珠扔进美女的奶子里。
车上安静下来。
大嫂忙给他道歉:“兄弟,错怪你兄弟了。”
亮子笑道:“没什么,我弟就喜欢图画。”
亮子回过头,笑了:瞅着牛牯一手抱着画册,一手伸进裤裆。赶紧靠过去为牛牯遮挡住,小声地说:“强强,在中巴车上哪!”
强强管不了这些,手不断地动着。
亮子很好笑,忙用画夹再为他遮挡。好一会,牛牯软软地睡着了,响起了鼾声。
亮子的心也乱,不是瞅画,是瞅见强强哪样。
瞅书吧!亮子很想打开箱子,瞅一会书就静了。书是他的灵丹仙草,真的管用。再就是到球场打一阵球,汗一出,心也静了。去溪里拚命地游一下,也见效的。放支舞曲,死命地跳一跳,也好呀。可现在,书箱被当凳子坐了,不光自己坐,身后还有人坐,打不开。自己心爱的篮球又没带,就是带了能踢么。游泳更别想了,跳舞,有曲么,能跳么。
亮子无奈地笑笑。还是写生吧,老师说,画画是神圣的,心不静就别碰画笔。好吧,不画,就瞅瞅。
亮子把画夹重新打开,心更乱了,他又听到姐对他说:攒钱娶亲。又听强强说:想娶她做老婆哪!他赶紧把画夹合上,可眼睛合不上。他又瞅了她一眼,跟刚画她时不一样,刚才,心是静的,现在是猛跳的。她也瞅见他,她在跟他笑,他不敢再瞅。就这样,好多回。好瞅的女孩他瞅得好多,也画过很多,让他心会跳的,以前就一个。她是第二个,他想不会有第三个。
亮子又打开画夹,又合上画夹,他瞅不见窗外的山,窗外的云,他想不起外婆家的山,外婆家的云。她就是山中的云,云里的山,飘飘的,渺渺的……
“木樨花,缀枝丫……”
现在,亮子心里只有这曲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