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平安拟态
几片掉落在朱雀大道上的树叶被一阵凛风袭走，带着“平安”的祈福在空中兀自旋转，飘落。
乌云渐渐聚拢，掩盖了月亮的踪迹，正如从洛西逐渐蔓延到洛东的饥荒，黯淡了人们眼中残存的光芒。或许他们只是遗忘了921年彻夜通明的那一日，被伊势神宫认定为“天降神迹”的那一日……
926年，在醍醐天皇的统治下，百姓的生活没有得到丝毫改善。左京贵族寻欢作乐的声音，盖过了右京百姓有气无力的呢喃。从上空俯瞰华灯初上的平安京，由中轴线朱雀大道划开的左右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洛东贵族夜夜笙歌，洛西难民却暗自祈祷能解决生计问题。何人不知世上从未有坐享其成的好事呢？日夜辛苦地耕作，苦于旱灾，迟迟没有好的收成。向神明祈祷，向阴阳师寻求庇佑，希望来年大丰收，但祈祷能得到响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少人绞尽脑汁寻求出处，终是圆滑之人深谙此道，刻意逢迎洛东贵族的喜好，从异界寻来了不少奇珍异宝，从而倍受贵族重用。
此举引来了若干难民跟风，使得原本只为百鬼所知的传说也因此流落至人间。
“天狐之血乃百鬼垂涎之物。得天狐血者，方可永生。”不知何时起平安京流传起了这样一句话。
一句难辨真假的蜚语就能勾起洛东贵族蠢蠢欲动的心，同样也能惊动那时的当权者——醍醐天皇。
畏惧死亡，厌倦衰老，是人类长久以来的劣性，而身为最高统治者的天皇陛下自然不会例外。
哪怕是身上流有天照命血脉的天皇一族，终究也只是人啊。
异域使者进贡的永生之药，陛下的亲信暗自猜测过它的真面目，虎视眈眈的百鬼自然不会放过一点风声。
彼时，大江山的主人并非“鬼王”。
而百鬼亦未强大到无可匹敌，平安宫总是受到天神的庇佑。
总会有人折服于强者。
坚固的屏障限制的是百鬼的狂妄而非人类的自由。
结局自然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醍醐天皇心有不甘，“鬼王”自那一夜问世，其中的弯弯道道无需多言。
人鬼共存的时代里，谁敢断言何为人，何又为妖呢？所有的界限不过是一念之差……
放眼四海，自古以来，阴阳师观星宿，相人面，测方位，知灾异，自是拥有异于常人的资质。他们虽是整个平安朝的精神支柱，但若是强大到能威胁天皇的地位，恐怕也不得不被铲除。
尊重强者，欺凌弱者是人的天性所致。
当一个人披荆斩棘，站到了世界的顶端，回首来时的路却是空无一人，而被落在身后的人，落得越远，越害怕你。超越人类，人们就会畏惧你；若是超越鬼神，那种畏惧之力便会化为杀意。
而天妒英才，他们此生注定颠沛流离，饱受孤独之苦，得后人倾羡却无人懂这荣耀背后孤冷……
如今这个时代的确人才辈出，以芦屋道满、智德法师为代表的播磨流阴阳师，阴阳头贺茂忠行，以及爱子贺茂保宪，爱徒安倍晴明与麻仓叶王1。但朱雀天皇不认为有了这些阴阳师的庇佑，他就有了与百鬼抗衡的底气，更何况阴阳头贺茂忠行早在929年的那份华美的「驱鬼仪式」2上逝世。朱雀天皇对这五人深寄厚望的同时，却又畏惧着这样的存在。
宇内有着不少传言，能入天皇耳的却是少之又少。在平安朝占有重要地位的三大阴阳师自然深受众望，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对于师出同流的三人却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
众人一致认为与阴阳师打交道绝非异事，他们似乎总能看透一切，而尤其是有一位的眼神，像是看透了人间百态。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人们更好奇他的经历，甚至用无端而生的恶意去扭曲别人的过去，使之成为了天皇的眼中钉。
然在平安京内更是有多股势力层层崛起，让朱雀天皇不得不改变他最初的计划。眼下，比起阴阳师更具有威胁力的便是那大江山之主——“鬼王”酒吞童子。
自土御门方向来的牛车缓缓前行，抵达二条路后又西行驶向平安宫。路人能够轻易认出这是晴明大人的牛车来，不也是多亏了天皇频繁的宣召吗？仔细算来，这已是本月第三次宣召了。饶是再贪欢，这些贵族官员也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再加上平日交好的友人开始足不出户，京城怕是也不安宁了。
根据那些洛西贱民提供的消息，昨夜池田中纳言一家惨遭灭门，独独缺失一具长女的尸骸3。早朝上保宪大人推断为妖物所为，想来也是凶多吉少啊。
“百鬼夜行”也不过是各种物怪在深夜阔步横行。有了阴阳师的符咒护宅，太阳西下后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不就安然无恙了吗？面对鬼怪都已退避三舍，怎奈仍是难防鬼怪主动登门。到底是“鬼王”的实力又增强了，还是那些阴阳师……
坐落于土御门以北，西洞院以东的府邸时常无人动而门户自开。
倘若知道这座府邸的主人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那么这些异事也不足为奇了。
大阴阳师最近时常夜不能寐，就连早朝都是让十二神将轮流化作他的模样去的，期间还让他出了不少糗。宵蓝冷漠，红莲暴躁……他可是听到民间都在传大阴阳师安倍晴明脾气古怪，不好相与。
那男人这次是真的给他找了个大麻烦，被百鬼残忍杀害的贵族是罪有应得。若非看出了些许端倪，他真想拍手叫好。
事情远不止表面上看起来那般轻松，为此事他已数夜未眠，双眼疲惫到就连开阖都成了最痛苦的事，原本满目桃花的双眸下方也覆上了阴影。
见他无力地叹息，天一体贴地奉上了香茗。接过茗茶，额头上突如其来的温热触感让他心生警惕，眉心紧锁。
然而从他背后伸来的那双手仅是轻轻将他紧皱的眉心抚平，再无其他举动。
来人将晴明有趣的反应尽收眼底，不由轻笑道：“晴明，你还不睡？”
闻声，晴明松了口气：“是你啊。”
民坊间传言安倍晴明乃白狐之子，貌若潘安。得多数贵族女子倾慕，然晴明生性淡漠，便是再多仰慕者也只能望而却步。唯独在友人面前才显露出本性，克明亲王之子源博雅曾在醉酒时打趣道：“晴明若为女子，求亲之人恐怕会踏破门槛。”而来人也曾被源博雅误认为晴明，不过比起晴明的淡漠，她的眉宇之间却多了一丝女子独有的娇媚，烟视媚行她倒是习得分毫不差，这样的形容出现在白狐身上似乎再为贴切不过了。
确如博雅所言，在行过笈礼后求亲者蜂拥而至，这也正是出阁的好时机，晴明却婉言拒绝了求亲之人。美艳之物向来致命，知难而进的无非两类人：不是野心勃勃便是不自量力。可他还不了解晴墨吗，再说当年……
晴明没有转身，拈起茶杯缓缓道：“你不也是。”
他垂下头，看着杯面上的水蒸汽渐渐氤氲起朦胧的雾色，直至模糊了他的视野。
晴墨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按压着晴明的太阳穴说道：“我还不困。”晴明啜了一口茶，斜睨她一眼：“可是有话要说？”
“不过是见你疲惫，非得要理由吗？”抬眼扫过她低垂的眸子，眉宇间透着的认真劲倒让晴明嘴角不由扬起一丝浅笑。“过来。”晴明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晴墨随即起身，跪坐在他身旁。
天一适时地奉上香茗。
“麻烦天一姐了。”晴墨接过茶杯，冲她笑笑。
天一回以一笑，一如既往的娴静，只能说不愧是晴明眼中大和抚子的典范。望着天一缓缓退下的倩影，却意外没有发现总是与她寸步不离的红发式神。“总有一天你会被驴踢的。”晴墨用鄙夷的眼神扫了他一眼。
晴明无奈地摇摇头，不甘示弱地回击道：“你莫不是想问太裳？”
“哈？”晴墨有些好笑地挑了挑眉。
好吧，看来某些人的情路坎坷啊。瞅着晴墨心不在焉的模样，晴明在心里为他默哀三秒。
晴墨靠着桌缘，无聊地把玩着案几上的卷轴，“平安京的地图？”晴明点了点头。
被后世称作“千年古都”的平安京被缩小在一个冗长的卷轴上，这份地图精细到每一条街道的名称上，就连贫困的右京也包含其中。最令人惊奇的是，地图上清晰地记载着每一家每一户的姓氏。可真正令她在意的是地图上被丹色圈出来的地方。
柔嫩的指尖在茶杯边缘摩挲着，她打量过被圈出来的部分片刻，启声说道：“看来那男人又给了什么新的指令。”
那男人自是指贵为一国之君的朱雀天皇。
不过说是“一国之君”，其实朱雀天皇也不过是一个受藤原家摆布的傀儡罢了。
晴明刚想启唇说些什么，却被晴墨先一步抢过话头：“前些日子阴阳寮的几个老头不是拜托你除掉麻……”
话还未说完，晴明就神色复杂地捂住她的嘴，用眼神示意在角落苦心钻研阴阳术的博雅，而神经大条的博雅只是毫无知觉地挠了挠脑袋。
晴墨会意，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这件事你居然没有告诉博雅？”
晴明清了清嗓，侧身在晴墨耳畔低语道：“博雅生性善良，杀戮之事还是少知道为妙。”
可晴墨觉得烦心，晴明把博雅捧在手心里的态度让她有些吃味，晴明莫不是对博雅……想到这里她便感觉一阵恶寒，打了个寒颤，索性停止了胡思乱想。
一日无法摆脱游走于世俗的命运，终有一日是会被同化的。
偏偏醍醐天皇之孙源博雅却与那些皇室贵族截然不同，估摸着晴明欣赏的大概就是他憨厚豁达的性格吧。尽管很不想承认，但是源博雅的确拥有一颗从未被世俗污染的纯粹之心，晴明想守住的大概也是这份纯真吧。
倒是那男人打的如意算盘，若是晴明与叶王二人相斗，定会落得两败俱伤，最后要是仅剩一人更是无法对他的地位构成威胁。
晴明也有自己的难处，孤独的人会不自觉地相互吸引，她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更何况晴明与麻仓叶王的交情丝毫不逊于与博雅的交情，那男人却要逼他作出选择。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忙？”
闻此，晴明也只是敷衍回答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啧。”晴墨不由嗤笑，“哟，这可是国家大事啊，难道我不该操心一下？”
“你能改改自己的脾气我就感恩戴德了，哪里还敢奢求你去关心国家政治。”能逮住损她的机会就绝对不会放过，看吧这才是亲生的。
晴墨朝他露出一抹和善的笑容，“说不说？”
晴明讨好地点着头“说说说！”嘴里还在嘟囔着“这样怎么嫁的出去”之类的话，脸上的红印显得滑稽又可笑。哪里还有一丝大阴阳师的形象可言……
晴墨满意地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势。
“这么说吧，入夏以后已经连续几晚都出现了百鬼夜行，这本身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但最神奇的是，据说过几天将会出现的是更为浩大的百鬼夜行。我啊，是真不知道那群鬼怪哪儿来那么多精力。”一提到这件事，晴明感觉心情又沉重了起来，“除去阴阳寮的折损，还有不少人离奇死亡。现在已经闹得人心惶惶，知道点风声的都开始足不出户了。所以天皇陛下才命我来调查此事。”
“那男人当真会关心百姓？”最为自私自利之人还会在意底层吗？
晴明摇了摇头，“正是因为死的这些全都是官员。你看……”他指向地图上被圈出来的部分，恰好是洛北的贵族居住地。“已经有三处遇害，全都惨遭灭门。这些妖物越来越猖狂了，我感觉今年大概会发生什么大事吧。”
“或许吧。”晴墨浅啜了一口茶，蒸腾的雾气模糊了杯中的倒影，与夜色相融的墨瞳闪过一丝精光，又在瞬间恢复了沉寂。
阴阳师的预言一向都很准。
今年大乱，又会乱成什么样呢？
真是令人期待啊。
【注释：1爱徒安倍晴明与麻仓叶王：在漫画《麻叶童子前传》中981年羽茂忠具收留了年幼的麻叶童子并将之收为徒弟。而羽茂忠具的原型是贺茂忠行，也可以说，羽茂忠具＝贺茂忠行。安倍晴明本就是贺茂忠行之徒，贺茂忠行之子贺茂保宪为晴明的师兄。在本文里的设定是贺茂保宪，安倍晴明，麻仓叶王三人为师兄弟。顺带一提，现在的时间线为942年，也就是晴明21岁，叶王19岁。
2929年的那份华美的「驱鬼仪式」：在漫画《麻叶童子前传》中为981年。历史上晴明于921年出生，叶王在本文设定里为923年出生。即929年贺茂忠行在收养了麻仓叶王后教他习得阴阳术。羽茂忠具（贺茂忠行）与山田道茉（原型：芦屋道满）联手研究出来的究极实验成果「人类式神」其实是一心想让羽茂忠具刮目相看的大徒弟——大太郎。大太郎被两人像纸屑般利用后变成了超实体鬼人「人类式神大太郎法师」，最终羽茂忠具（贺茂忠行）在「驱鬼仪式」上被「人类式神大太郎法师」所杀。
3池田中纳言女儿失踪这个事件是与历史上的赖光四天王有关，大江山之主酒吞童子被四大天王斩杀，源赖光的安纲童子切由此而出，而且酒吞童子的传说也是在990年才盛行的。在此声明一下本文只是架空历史，由于实在是太想写阿酒了，才让酒吞童子的传说提前盛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