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生
1988年秋,金风吹送,稻香阵阵,级级梯田此起彼伏传送着丰收的喜悦。远山迷蒙,近山翠绿,连绵不绝的高山,除了给乡人隔绝出一个宁谧清幽的秘境之外,更把深沉宽厚的品格个性传递。离天三尺三,手可摘星辰。攀登高山,征服的快感、胜利的豪情涌起,更造就多少能人伟杰。晚清四大名臣之一张之洞,明末思想家王阳明,民国政治家何应钦,近代商务领袖龙永图等等,都在贵州的高山密林中汲取营养,炼就了飞天鹰的高强本领,走出了贵州,光耀贵州,光耀中华。
在群山环绕之中,一座低矮的泥瓦房孤零零地坐落在大山的脚下。之所以说孤零零,那是我们家乡村庄的特征。一个村庄,几乎难以见到一条整齐的巷道,或一排俨然的房屋,都是这里一撮,那里一堆,零零散散地分布。人屋和猪舍牛栏也不分彼此,错杂分布,汇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在这些随意而率性的包围中,也会天然形成乡人们自由、自然、纯真的个性。
这家低矮的泥瓦房,今天晚上一家人都在油灯下守候,奶奶请了接生婆到家。接生婆利索地准备好了“家生”,准备迎接新生儿的到来。
爸爸低着头忙前忙后。他心里默念了一百遍一千遍,这头一胎一定要生个男娃,好塞住邻家二哥的得意讪笑,也好在村人面前抬起自己一直低垂的头颅。因为祖上总是男丁单薄,奶奶就只生了他和弟弟两个男儿,却如雨后笋似地连连生了五个妞。这没少使他很委屈,也遭了乡人不少白眼。邻家权二和朱炳却十分了得地生了五个六个男孩,他们曾得意洋洋地吹嘘香火鼎盛啊,后浪推前浪啊。在乡村这个闭塞之地,封建落后、愚昧顽固还是统治着村庄。文明理性,开放包容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
油灯隐隐约约,被一阵阵山风吹得明明灭灭。母鸡睡了小雏也睡了,只有小猫小狗不甘寂寞,还在绕着古旧的木桌竹椅走来走去。尤其是小猫,它每晚都会在爸爸妈妈身上磨蹭,眼睛在漆黑中发亮,喵喵的叫声,往往大声而有震慑力,把洞口的老鼠死死地困住,它为非作歹的机会渐趋式微。只有那一条水管,接住了山间的汩汩清泉,在漆黑的大瓦缸里叮咚,是这个夜晚不绝的歌唱。
“祖宗保佑,你家今次一定会生个男娃的”接生婆说,“我看媳妇的胎位就知道,企企的像个冬瓜样,立得正,一定是个男娃。再说媳妇满身福相,肯定会给你孙家添香续火的。”
“这个媳妇也没好说的。勤快,孝顺,听话,也没什么好说的。亲家娘也好说话,几天前还来看望过,这一篮鸡蛋就是等着给媳妇坐月子吃的。”
“坐月子真是头等大事,”接生婆一副经验丰富的过来人,“不能受风,不能受湿,一个月都不要洗头,头湿了就容易落下头痛头晕毛病。莘田村二丁家媳妇现在老说容易头痛头晕,好像得了头风似的,每次痛起来茶饭不思,干活没劲,那种苦,没得说。我就问她是不是坐月子不注意没护好头啦受了冷风吹啦。她说坐月耐不住脏和热,洗了两次冷水,就落下这毛病来了。我们都是老实人家也把实情真话相送,女人坐月子是一次全新的身体调整,重生一样的造血,壮健筋骨胳膊,一定要小心爱护。有鱼有肉,有鸡有鸭,有花生有猪蹄坐月最好,没有的,梅菜咸鱼,大豆豌豆,青菜白饭也能把月子坐好。几个鸡蛋,新鲜菜米,都是营养之物,也是营生之物。”
接生婆嘴巴了得,一个劲地说个不停。直说得满屋生热了。房间里媳妇喊痛了。接生婆连忙牵起布帘走进去。一阵利索的忙碌之后,呱的一声,这响亮的啼哭就把一个白白胖胖的妞送到了孙家的床前。
只是个女娃。轻微的失望挂在了爸爸的脸上。妈妈漂亮的瓜子脸这时候也没有走样,尽管经历了大生产的剧痛,片片潮红印满脸庞,鼻子还是那么高挺,轮廓还是那么清晰。美人坯子就是美人坯,怎么折腾都是那么迷人。
第二章 无忧岁月(二)无忧岁月
尽管我的出生不能了却爸爸想要个男孩的愿望,他想在乡人前扬眉吐气的机会还没到来。但看我水灵灵活泼泼忽闪着的大眼睛,他也没多少失望。好歹都是自己的。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嘛。在我这里,孩子,老婆都是自己的好。邻家权二和傻根朱柄,他们就是嫉妒我娶了这么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吧!想当年我摇着布袋上山打草药,也追逐着鸟雀鸦啼,冷不防就遇见了这个低头割草的青春少女。热辣辣的阳光照耀,并不能减损她分毫美丽,只让她浑身青春气息展露。我真傻了眼了,羞涩,让我心扑扑乱跳,胆颤,让我不敢跟她对视,更不敢把脚步停留。只是悄悄地牢牢地记住了她。后来辗转多方请托,终于见得美人脸。
媒人婆刀子嘴飞快,一大桌子老老幼幼围坐着。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孙家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和你谢家也算是门当户对。既然男有情,今天大家见个面。好好丑丑都认识下。有情就继续,没缘也当识多个乡亲,以后大家都好有照应。我媒人婆一不图财,二不欺罔,只是牵线搭桥,希望成桩美事。”
奶奶忙不迭地说:“我们穷人家也没什么挑剔拣择的。多得媒人婆的热心相助。我家犬儿没什么不良嗜好。都是耕田种地,祖上一清二白。想着年纪日大,也该成家置业,好了了娘亲一桩心愿。”
年轻的爸爸满脸堆笑,忙给媒人夹菜,“谢谢王婆了,王婆大恩大德,我永生难忘。今天也没什么好菜招待。您老就屈就下,胡乱吃些粗疏淡饭吧。”
这一桌子你言我语,热热闹闹相亲。年幼的叔叔姑姑就瞪大好奇的眼睛,仔细打量这个即将进门的大嫂,把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深深地收入眼帘。当然,不能停的是好好享受这次难得的美餐。
说是美餐,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菜。炒香了花生,煎了鸡蛋,鸡蛋炒青角,芥兰炒腊肉,菜心炒腊肉,葱油鸡自然是少不了的,更是宴席的主角,集中了农家菜所有的精华和美味,更牢牢吸引了全席的目光。这家鸡日日在屋前屋后喔喔喔地啼不停,喂给它的粒粒稻糠都化成了身上嫩滑爽脆的肉。辛勤的刨土啄食,跟小狗小猫追逐打闹练就的一身健壮肌肉,也让我们的唇齿间留更多韧劲和筋道。
相亲之后,郎有情妾有意,很快就顺理成章拉埋天窗。爸爸春风得意马蹄疾,跟妈妈出双成亲,好唱一曲韵味无穷的夫唱妇随田园乐。妈妈高挑的个子,白净的皮肤好像能滴出水来,更可爱是红扑扑粉嫩嫩的瓜子脸,惹得光棍三每每傻直了眼,涎液四流。爸爸妈妈也因此很遭乡人的嫉妒。
不过,天性乐天的爸爸并没有把这些看在眼里。依然是每天不息地劳作,种田,种玉米马玲薯,也种南瓜土豆等等。
大青山里飞去飞去的雀鸟很多,凶猛的座山雕,安静的鹧鸪鹌鹑,烈性的野山鸡,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鸟,栖息在高山密林里。鸟巢鸟蛋给爸爸的快乐很快就飞逝,他有更大的野心,要捕获更多的野味,犒赏自己也犒赏家人。傍晚时分,就是他最常出没打鸟的时刻。倦鸟知返也!它们驮着暮色回巢,本想安享一个晚上,岂料爸爸虎虎的目光紧盯着,熟练的枪法加上精准的视力,爸爸每每手到擒来。一晚上打的猎物太多了,墟集上的小市场也换得些青睐的目光,更换得些紧缺的钱票。
鸟雀入檐下到堂来,还是小事一桩。上山打得了野猪、黄驹、穿山甲、竹鼠等等,更让爸爸威风八面。而家里的油锅,我们的瘦肚皮,都可以有十天半月的好油水了。
“今天又打了个黄驹”看吧,这就是爸爸的战利品。懵懂的我虽然未上山捉过黄驹,更未见识过它的凶猛和灵活。但它的美味,却是齿颊留香,三日不绝。
爸爸闲暇之时,便喜欢逗我玩。他喜欢把我当成男子一样打扮、培养,似乎这也能稍稍增添他的勇气豪气。
他常常定了睛,看着我,一字一句地教导:“要坚强,不准哭,跌倒了自己爬上来,不要人扶。”
这晚上,他又把我架在他的小腿上,造成一个自然天成的腿秋千,好让闭塞山区的我也能赏玩到城里孩子秋千之趣。这人肉秋千并不比麻绳、钢索、铁板逊色呀!看,刚能坐稳的我是多么心花怒放!紧紧抓住爸爸的裤腿,还是不妥,最稳妥还是紧紧抱住他的大腿吧。看吧,爸爸的腿在屋里划出无数条美妙弧线,在这高高低低,起起落落间,我痛快淋漓地感受了把一飞冲天又缓缓下滑的惊心动魄。足不出户,在这个低矮的泥瓦房,竟然也生荡漾着无忧的欢乐,羡煞旁人也。弟弟妹妹自然是不甘寂寞的,他们已经在秋千旁排好了队伍,很快就可以敏捷地爬上腿秋千来,争抢一些欢声笑语了。
爸爸有力的双手还喜欢把我忽儿高忽儿低地抛掷。他抱着我的手忽然间松脱了,狠狠地把我向上抛出,看我惊恐万状地在空中滑落。拿捏好时机,在我无助的一声哗、呱喊出之前,他再稳稳地把我接住,再原地旋个两三圈,那格格的笑声冲霄而上。我不断地经历由惊到喜,由哭到笑的变异变迁,他逗得十分开心,我也玩得十分开心,往往不能停。这屋里屋外都充满了快乐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