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娘本是江南客,为北易王府买下时已有七岁,自此就长在北方。当初能被人从青楼里被挑走是因为“卖相好”,小小年纪桃腮带笑,眉目清澈,不见青楼姑娘的一丝谄形。然而身家不那么清白的她不能做贴身陪读,习武识字长到十六被送入江湖做耳目。说是耳目,不过是棋盘上的一目定势,飞也好,挂也罢,身不由己。但在她为人机灵,被人围追至青萝镇时发现此处是江湖势力和朝堂犬牙交错的关节所在:青萝镇地处西秦、南越和北易王的势力交叉处,北通官道,南临长江,西连群山,绝大多数要往军营或当今三王那里奔前程的人都要路过此地。来来往往的人一进青萝镇,就等于往不同的棋盘里迈脚下了赌注。赶上王虎钤断弦的时机,她适时地被王虎钤看上,成了他的续弦。
自此北易王府里无足轻重的门客成了王府在江湖这盘大棋上的犄角。命格从几钱升到了几两,她再也不用心惊胆战地谋生。夏娘每步棋都走得极好,连轻易不夸人的北易王都曾笑着看她,“瞧着瘦弱,功夫也不是顶尖的,可这份谋局划盘的心思却是顶尖的。” 北易王那双眼似乎将她的心思全部看透,但只点到为止。让夏娘暗自流了无数冷汗后也丝毫不敢怠慢。
然而不知不觉,夏娘还是走错了一步。瞧着是生门,却走入了死局——夏娘见识过很多剑客,然从未见过有人能将一柄简单的四面钢剑耍出清风白月般的干净。夏娘遇见过很多贪她容貌而殷勤备至的人,但只遇见过一个心思澄净廓然的王菱娘。菱娘背着受伤的她住进客栈,扛着刺客的连番围攻身负多剑却洒然回头朝她笑笑,“第五个,后头还有几人?”
王菱娘求爹娘想法子保全了夏娘,求爹娘收容了夏娘。那半载多的光阴是夏娘离开江南以来最欢悦的时光:牵手踏青,合摘梅花。她替菱娘梳头,菱娘为她念书,《西厢记》读完,夏白菱尝过,江南客渐渐忘了回江南的夙愿,只想长留青萝镇,以为这半载就是浮生的缩影。
王虎钤正妻过世不过两月,北易王府就再做媒赐夏娘给他,名义上为续弦,实则为夏娘身份的掩护。这曾是夏娘谋划过的结局,但果实真的结出时,夏娘后悔了。原来那半载浮生情不是什么姐妹金兰情,她喜欢上王家菱娘。
如果没有这情窦初开,她可以高枕无忧地做龙骧世第的新当家女主。世事无常就在于此时所想非以后所愿,当她生出嫁入王家的算计心时,不想对王菱娘的欢喜心也慢慢生出。是做王虎钤的妻、王菱娘的后娘?还是和王菱娘成欢喜一对?夏娘没有多余的选择,前一条路咬着牙哭肿了眼也要走。她和王菱娘也是从成亲的消息散开那日起形同陌路。
江南客夏娘从那以后又开始思江南,还不死心地不时想象:是否有朝一日她可以放下一切,只和菱娘私奔到江南,那里的梅花早开半月,那里的荷花迟谢三旬。哪怕王如用不理她,逐她,从不以好语气对她,夏娘都没中断过这幻想。世事依旧无常,直到王虎钤怒气冲天地告诉她:王如用要和一个女游侠成亲,他要将女儿逐出家门。
夏娘傻了眼。王如用怎么会变心了?她小心去试,一点点观察,终于断定王如用心里有的还是她。那纸荒唐婚书不过是她气性突发而写成的。夏娘又开始怕,这一回不抓紧了王如用,会不会由着那女游侠带走了她?夏娘聪明了二十多年,终于壮着胆子写了封请辞信给王府:体神不济,请辞事养病。青萝镇之事可由管家接任。
她自信以往的功劳苦劳可让北易王府答应,她师父不就是年到四十安稳告辞回乡了吗?夏娘那封信已经寄出去三天,北易王府的回信就在这两日到。
若是北易王府不同意?夏娘的眼神已经被一枝藤无意捕捉到: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夏娘独自步向客栈,一只素净的手不知不觉就搭在她肩膀上,夏娘大惊,以她的警觉竟然没发现有人跟着,可见此人内力收放自如,功夫极深。
“是想着北边靠不上了,再找南边帮忙?”来人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修眉端鼻极为秀丽,肤色白得耀眼,只穿着身颇为古怪的灰色道袍。此人浅笑着,梨涡微现时手却不着痕迹地箍住了夏娘的肩膀,明明一双修剪得细长文弱的手,却让夏娘嗅到了死的气息。
“你也不用怕,我来这两三日了,大致也探了个究竟。”来人带着笑腔道,“京城‘望江南’的水粉胭脂名噪天下,但比不得此处‘桃花峪’的清窈自然。“似是和熟人在随意聊天,夏娘竟被她挽着胳膊一同走入了客栈,一路上几无人怀疑。
进了屋子点了蜡烛,那人给夏娘倒了杯茶水,两人对面而坐时夏娘发现她左手手腕系了串五色彩绳,这人一笑,收回胳膊,“也不巧,在你的信到之前两天,王虎钤也去了信,说是请赐你做他真正的续弦,真正成就双好姻缘。”
夏娘的脸惨白一片,下唇被咬得殷红,来人轻轻抬起她下巴,“可不要咬,那样就不好看了。”
“你是谁?” 夏娘看着这个笑得让她发冷的女子。
“一江雪。” 这人端起茶饮下,“我问你,王如用有什么好?”
夏娘没想到惊动了这等人物亲自来查,而且她如此直接,想是这几日她们几人的行径都被这人不着声色全数看尽了。“真喜欢上就说不出一个好字。一个好,也说不尽。” 夏娘沉目,没想到那人却“咯咯”笑了出来,灿然灵犀得不像个判案杀人不眨眼的好手。“我就不喜欢书呆子。言必孔孟,必掉书袋,还端出副老气横秋四平八稳的姿态来。岂不知,京城里多少高官大儒背地里何许放荡呢。”她低头拨着手腕上那彩绳,“不过就我看,从骨子里迂拗到外在的,王如用算一个,‘表里如一’算得她一个优点,‘无微不至’算她第二处好,这第三处好嘛,皮相不错。不愧我小师叔的独生女。”一江雪手撑起下巴,另只手指尖轻轻敲击着茶碗,却让夏娘无论如何不敢放松警觉。
“你很怕?” 一江雪笑着问,媚眼衬上那雪般的肤色如梅印雪景。
“是。”夏娘瞧着她,“我知道自打进了王府就身不由己,也没资格和王爷要什么。只是抱着希望,赌上一把。”
“赌?”一江雪的手指停下敲击,“你可是好手,两面下了注。寄给南越王府的信我截了下来。”她自怀中掏出夏娘的投名状,夏娘已经浑身软瘫,“被你知道了,你,动手吧。”
“哦。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杀你的。”一江雪打开信,指了指上头文字,“你这信要重写,加一句,”她起身踱到窗前,“王虎钤已去信北易王府,势迫如斯,夏娘不作瓦全之想。”一江雪转身,“重写好后,今夜走水路寄出去。”
“为什么——”夏娘不解。
“南越王有眼线在王府,再多一个放青萝镇也不是坏事。白子黑子,都是好子。”一江雪还是笑,见夏娘脸色沉重,“你不也是最爱笑的?怎么这么严肃?你应知道,哪有棋子自决出路的?不过王爷说了,这次就不要你的命了,如你再不听话,我就去拿王如用的命。”一江雪绽开微笑,寒意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