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理父兄在省城“仲衡书院”授课,但她本是霜月镇人, 加之谢父和学正为旧时同窗,邀上届解元讲学就再合情不过。谢元理将夏娘送的十盒水粉摆得齐整,一个个拿起来嗅了,直到第五盒含笑花胭脂将那涓涓昂昂的香气送入鼻端,谢元理才笑了:那人身上便是这气味。为寻这气味收了个愚徒,谢元理自觉好笑。少女身着鹅黄衫靠坐窗前,乌衣巷口的油子糕叫卖声在清晨格外清楚。
谢家老宅的阁楼窗后,能将大半条街和半个霜月镇收于眼底,谢元理就倚窗随意看着,明年会试后她定会居于京城,再回这老镇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乌衣巷今天比之前两日冷清了许多,街上人影稀少,那叫卖声在秋寒初露到早上更显卖力,但有客来时,叫卖声戛然停顿,谢元理也留意到,那个身上有淡淡含笑花香气的人从小贩手里接过荷叶包油子糕,再一口一口吃得精细满足。谢元理看呆,那人竟也抬头朝阁楼窗后的少女微微颔首,还举了举手中的点心。谢元理耳尖莹红一片,恰巧丫鬟送来热水请她梳洗,她应了声后转头不看那人,就这一转就马上后悔,再回头朝楼下街巷望去,那人影已然不见。
谢元理闷闷坐下,任丫鬟替她将乌丝散开,轻柔梳弄起发髻。她呆呆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还是那副在外人看来心波不荡的安稳模样。双平髻才挽了一半,谢元理扶案而起,惊得丫鬟手足无措,“可是,弄疼了小姐?”
谢元理不理会她,直冲向门外——这一面后又不知何时能见,无论如何要寻到那人,眼皮子下溜走最是可气,如秀句灵犀在梦中一闪,醒时却怅然无踪般。谢元理推开门要下阁楼,就听到轻巧安静的脚步声,那人手举油子糕站在台阶下对她笑,“可是饿了,要去寻这吃的?”
谢元理的脸色由红转白,稳静了脸色后她轻哼了声,“怎么又是你?”那人裙裾微动,再上几步低站了层楼阶,却还比眼前的解元少女高了小半头,“白石城一别两年了。”她笑着伸手抚摸少女的发髻,“我来替你梳头。” 随即牵过谢元理的手入了房间。丫鬟惊诧怎么来了个人,谢元理清了下嗓子,“你先下去。我会会旧友。”
少女虽发髻不整,形容却整密,“一江雪,你迟了半年。”
来人就是潜入霜月镇已经几日的一江雪,她将少女一束青丝捧于掌间,轻巧地挽成发髻,再挑了根红玉钗点缀好,满意道,“好看。”
少女瞪了她一眼,“未见得多好。”然也没取下发钗。
一江雪身上还是两年前的气息,含笑花气潺潺而来,和这人每次来去一样:不知来处,不知去处。谢元理似在生闷气,她和一江雪对坐,好一会才道,“不过我料想你这样行踪无定,也没将这约定当回事。我考解元是为了自己,并非什么约定。”
一江雪见她老成表情,眉眼却依稀存有孩童的稚气,加之这明显赌气的语气,笑得眉毛弯下一梢,“当初说好,你考了解元,我便陪你观三日京城风物。半年约定日到时,我还在东海赶不回来,书信堵塞,商旅不通,只能想着‘哎,那就把三日换作十日吧。”
谢元理眼里生出惊喜的火焰,又瞬间压下,“我自个去也一样。不指望你赴约了。”但又忍不住再偷看对面人几眼,两年不见,这人面目依旧皎美,嘴角的玩笑意一丝未退。那身她讨厌的闲散自在气质更烘蒸得出脱,谢元理挪开眼,“就算你今日来,我也不得空去。我这两日有客。”
一江雪走上前,将油子糕塞到少女手里,“不过一腐儒,哪里需要讲两天课?”
“我收了束脩。”谢元理此时内心当真纠结起来。
“哦?解元郎的束脩值几金?”一江雪扫了眼桌上的胭脂盒,凑近看了看,只拿出那第五盒来,“京城‘望江南’的含笑花,值的。”
“还有李大学士的亲笔注解,上好桂花酒。” 谢元理没好气道。
“胭脂色,国士策,金樽酒,此人很懂规矩呢。” 一江雪皱了皱眉,还是道,“罢,罢,不如那就十二日吧。看在书酒美人的份上,我就一同和那书呆子听你授课两日。”
“同来听的还有你的笨蛋师姐。”谢元理白了她一眼,“说是担心她妻子精力不够,她来抄写笔记。”
一江雪笑,“和你比,她算得笨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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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娘这早没有现身,只托人来口信说回了青萝镇。王如用提着从郎中那要来的何首乌做见面礼。一枝藤也随在她身侧打量着谢元理家的这处老宅,江湖人天生的警觉却足够她发现阁楼上吃糕暗笑的那个师妹一江雪。
见到王如用,一江雪已经笑嘻嘻地递了个礼盒上去,“你们成亲的水酒我也没喝上,这是份小心意,还望嫂子别客气。”
王如用脸微微一红,“嫂子”这个称呼让她觉知忽地微妙起来。一枝藤上前拿礼物,一江雪却收回手,“可是想好了?”
一枝藤抽走礼盒,“不妄言。想好了。”而且这哪里是什么小心意,根本就是一枝藤用帮忙两件事的承诺换来的。这一江雪得了好处,嘴上便宜还不放过。
一江雪靠坐在后窗台上端茶饮着,“那小解元先给嫂子上课,你我出去坐坐?”
谢元理对“小解元”这个称呼略有不满,瞪了眼懒散的一江雪,又不满她说出去坐坐——不是说好了一同听讲吗?
“我们一同去办个事,片刻就回。”一江雪歉意地朝谢元理一笑。
骗子。谢元理不再理会她,猛地瞥见一江雪伸左手去放茶盏,手腕上的五彩绳让她失神片刻——那是两年前她替一江雪系上的,面冷口冷的小解元彼时见一江雪瞅着这粗糙的五彩绳串发笑,扭头道,“我是注定要连中三元的,哪有空去学刺绣女红。”一江雪抬腕看了看,“那两年后你再替我编一串,作七彩绳如何?” 她们认识七年了,一年一色。小解元不说话,咽着眼泪同她挥手,“走吧。”
原来她一直系着。那五彩绳历经两年,色已暗沉,更被打了多个结续了断处。就凭这几个结原谅那骗子了,小解元道,“我只这一个学生,教好她足矣。”
一江雪和一枝藤在乌衣巷内踱步,一枝藤攥着手里的盒子,还是不放心地问,“这十行草真的有用?”
“我只管帮你盗来,有用没用可不管。听说北易王也服用过,然并未变得一目十行,只精力好多了。” 一江雪伸手按住哈欠,“王府的药房什么奇药异草都有。唯独这十行草仅两株,丢了一株后也不知该掀起多大风浪。”
“你若被人拿住就不是一江雪了。” 朱邑门一江雪,以一套幻化形意掌成名于江湖,更是内廷追案缉凶的好手,怎么会留下破绽让北易王府的人抓到?
“那也是冒着滔天风险的。你为了那才成亲几日的妻子,就拿你师妹的身家冒险,”一江雪道,“所以师姐,你得说到做到,告诉我,阿云盗出的名册究竟在哪里?”
一枝藤低头,轻轻吐出三个字,“无名楼。”那是南越王死士集中之地。一江雪倒吸凉气,“这么说,阿云她——是南越王的人?”
“我也不知,”一枝藤苦笑,“但显然北易王如此认为,更以为我和师父也是奸细。才不惜千里追杀。阿雪,那名册,究竟是什么?”
“你不知道最好。”一江雪道,“无名楼,”她读着这三字,那名册上人的命运,恐怕要因南越王的介入更加扑朔迷离了吧。
“还有,这第二份报酬就是,夏娘的去向就由你盯着了。”一江雪眼角上扬,“情敌互钳,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