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藤再回青萝镇时天已擦黑,薄霜布满风雨居地面,这几日必有初雪。推开虚掩着的大门,才“吱呀”一声响,她就觉锷身后有动静,猛回头,竟是向晚亭阁楼上那扇窗户被收起来,那双静默的眸子也不再跟着她。难不成直接下楼跟着?一枝藤想到那个霸道得自如的夏娘,就在门前候了会——既然答应一江雪要跟紧夏娘踪迹,不如找个机会多絮叨几句。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风卷着细雨如线已经下来,一枝藤缩起颈子决意不再等,进了院子去找王如用。今天这院子不同往日,并没有读书人往常离离如蔚的蓬勃气息,相反,她嗅到了一股死气。整个院内黑漆漆的,读书人未升灶火,未点油灯,一枝藤的心遽然升起股不祥的预感,她快步走到王如用房门前,一敲,再敲,耳朵贴近门缝,才听到丝隐隐的呼吸声。莫不是病了?王如用眉稍蹙起,轻轻推门,接着残留的光亮,她看见王如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闭目。
一枝藤走近,这才几日,王如用的脸颊已经瘦凹下去,白的死气一片,看着眼前魂销心死模样的王如用,再联想那忽地收起的窗户,一枝藤心里有了几分数。
王如用睁开眼,目光如灰烬初成,她看了眼一枝藤,那双眼灵气尽失,眼神咬得一枝藤心下一痛。“你来了?”王如用哑声问。
“嗯。”一枝藤在霜月镇等了她近三日,又不见任何消息传来,便起身独自回了。果真,王如用遭了什么事。她也未点灯,只静静坐在一旁陪着。
“嗨,”王如用一声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就是,想不明白。”她想了两天,粒米未进,滴水不沾,读书人的执拗劲全上了头。
“想不明白什么?” 一枝藤温柔得问,眼睛未离开这个萧索读书人。
“你说,这世上人心怎就如此污浊狼藉?” 王如用苦笑,“我并不反对我爹、还有她为北易王做事,择明主而栖,人之常情。为何要恫吓她、折磨她?这些年辛苦人人也看在眼里,常常丑时睡、卯时起,几乎一日无休,处事也没听有什么差错。不过是想了结出个自由身,非但跳不出,还越陷越深。“
一枝藤还静静瞧着她,“恫吓她什么?怎么还折磨她?”
“我不知。夏娘这人,口硬心软。”王如用眼里稍稍聚拢了光芒,“她是个懂分寸、有主张的女人。我不知他们拿什么威逼了夏娘,猜一猜,左右是我。我只心疼,她被逼着做了那些事。”想起向晚亭楼上那一幕,数日前还痴缠的人儿,脸色、眼神乃至语气,都套上的新面具,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王如用的心抽疼,“她要和我爹成真夫妻,她要做我后娘,她,刻意表现得和我爹亲近,这些,非她之心。”
一枝藤哑然,心里那猜想也都坐实。
“不过想让我知难而退,伤心段日子再淡忘掉罢了。” 王如用咬着牙,忽然坐起,“我不服。”
一枝藤见她气血忽然回来,声音也大了,王如用接着道,“阿藤,我不服这世上,两情相悦却不能在一起,辛劳为主多载也不能自由。我不服,为何他们看人不过以鹰犬、走狗或良弓的命价,能为我所用时用尽,不为我所用时除去。可夏娘是活生生的人。北易王府买了她,养了她,可曾有谁真正暖过她的心,真当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王如用瞪着眼,“也许是怕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旦脱离北易王府掌控就带来风险。”
一枝藤听一江雪说过夏娘的两手棋,她寻南越王府这一招是险极,也错极。曾叹息这么剔透玲珑的女子,牵到心爱之人就择路慌乱,欠了考量。一江雪却不以为然,哂道,“这一招即便不走,她也不得如愿。都是上了秤的,王如用和王虎钤作价几何,上头心里都清楚。”这话说完,当时两人都停下沉思,似在思量自己折价几何?有些人生来掌秤,有些人却生来为筹码。一江雪将话头转走,“依我看,这王如用心内也从未想好和夏娘能走到哪步,”她绕有深意地看着大师姐,“否则也不会轻易就和你成亲了。”这番话曾经让一枝藤反复掂量,直到现在也没参透。
眼下王如用似活了半截,一枝藤去点了灯,室内亮堂,窗上树影斑驳,雨势汹涌。“那你想如何做?” 私奔?一枝藤没问出口。
王如用正是想不到法子,更不得夏娘相见,才在家中踌躇苦思了两天。夏娘这般所为,定然惧到了骨子里,且就算她带着夏娘远走高飞也难逃北易王府掌下。走,不是法子。留,又这般刻意作态。直到一枝藤回来,她心里隐隐近近的才有了亮堂光。王如用撑着脑袋摇头,听一枝藤轻声道,“我去做些吃的来。再晚点,我去问问夏娘。”
王如用抬头看着自己的名义妻,一枝藤脸色如胭脂透火,眼神却澈亮笃定,“再不服,饭也要吃,命还要活,还要活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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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藤其实有些生气王如用,她回了厨房,竟然发现灶火有余温,一阵窸窣的嚼吃声从侧面传来,显然厨房进了老鼠,还是懂得收气敛息的高手老鼠。一枝藤笑,“何方高人?”
那嚼吃声才停下,“师姐,我。”一枝藤挑眉,将火折子吹了吹点在油灯上,才看到坐在阴影处啃着玉米棒子的师妹一篷云。嫁祸给自己师姐,又跑得无影无踪,瞧这专注啃棒子的模样也不知道饿了几天,这段时日显然一篷云被追得够狼狈。
一枝藤将油灯放在灶台,坐下生火煮水,边道,“今儿又偷了什么,你放过师姐,三脚猫功夫实在躲不过那群死士的追杀。”
“那是看在师伯能保你的面子上,才将名册塞给了你。你看了没?” 一篷云丢下棒子,拍手瞧师姐做饭,她年纪和一枝藤相仿,一张脸温烨如玉,微微一笑时如远山篷云,不动时人如其名,可行事差了十万八千里。谁能料到朱邑门的温润女公子是梁上好手?
“没看。”一枝藤没好气,“不明不白的东西,看了自找麻烦。”
“还是这个脾气,滑头。” 一篷云笑,见一枝藤开始淘米,自己便坐下挑弄柴火。“也不问问我这段日子过得好不好?”
“你该问问我中的毒好了几成,还有我师父——” 想起师父盲眼单骑,一枝藤又开始担忧起来,无论如何,这几日安顿好王如用她定要启程去扬州寻师父。
一篷云摆手,“师姐命格向来好,师伯也定然会替你寻个好郎中。”她脸上还是那副风轻云淡,“我偷的那名册,叫《平凉军幼稽名》并非王府里什么不得了的稀罕宝贝。”
一枝藤知道她这话里有话,想堵耳朵也来不及了。
水已沸腾,她将米粒倒入锅中熬粥,“火头小些。”她嘱一篷云。
她们师姐妹三人都是自小在战场捡了条命被带回中原的。几人生父均做过西北军将,又都战死沙场。敌军来时,她们三人被杨修岚一一救下,几人母亲也都在城破前相约殉节。《平凉军幼稽名》,是老北易王命令做的核稽名册——平洲凉州的军属之后,父谁母谁、体貌特征都由人一一记下,好方便北易王府日后相救,更方面军士们日后和子女相认。一枝藤自幼怙恃全失,对这名册根本无兴趣观照,不知道一篷云为何有如此大的兴趣。
“偷了本陈年泛黄的军中旧名册,又是北易王太妃下令追杀的你我。你不觉得此事蹊跷?”一篷云的脸被灶火映出片火烧云。
一枝藤低眉,“差点搭上几条命,你又查出什么了?”
一篷云爽然笑了,“是。太妃处事向来低调缜密,能让这样的女人忽然下杀手的原因无非有三:妒、怕、爱。这稽名册,既是是西北军孤幼的估价册,又牵着让太妃妒怕的身世秘密。你,我,阿雪,为何偏偏是我们三人入了朱邑门?我不知。”一篷云自怀里取出个簪子把玩了会,随后扔给一枝藤,“你自己看看。若想到什么,不妨往西北去查。”
“没兴趣。”一枝藤扔回。刚瞥到这簪子心却急跳起来。她幼时曾见母亲也时时戴着一模一样的。不过一篷云手里的刻了“申”字。
“嘴硬。”一篷云斜了师姐一眼,“我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做人家手里的屠宰刀。还有,我已查清,你我的母亲并非殉节,而是被杀的。”一枝藤脸色突变,看着师妹沉然冷道,“就在城破当日,被王府的人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