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如用吃了点饭时休息了一夜,报晓鸡叫出声前,读书人已经睁开了眼,听到肚子咕噜咕噜的叫,王如用翻身起床洗漱。昨晚听一枝藤说她师妹路过到访并早早歇下,今天于情于理都要和人家打声招呼。王如用轻轻推开房门,发觉昨日秋雨后,院内落叶满地,江北一夜新凉。瞅了眼一枝藤房内尚未有动静,王如用便放慢脚步生怕搅扰了她。
一枝藤昨儿照顾她到半夜,顺带继续开解王如用。说是开解,不过是一枝藤坐在油灯下听王如用念叨,偶尔还会皱起眉头。一枝藤有一瞬间想到:别人病上两天气若游丝,王家读书人气若游丝后见到一枝藤,怎就成了村头井口旁的村妇般喋喋不休?初见时高洁傲然的女夫子去了哪,同去霜月镇时忍韧寡言的名义妻去了哪,为稻梁谋为五斗米细细盘算隐而不发的菱娘去了哪?但大部分时候,她在思索师妹一篷雪的话,回忆她脑海里已然模糊的母亲和从未见过的父亲。当她的眉头要贴近油灯火苗时,王如用终于停下,清了下嗓子才道,“是我叨扰了你。” 她这人向来寡言,以为人之可言已被书中道尽,但近日到了一枝藤面前,她的话锋就源源不断,如被枯井逢春,井水汩汩。瞧一枝藤表情,是烦了自己絮来叨去吧。
一枝藤醒神,撑着侧脸瞧王如用,涵濡了惘然的眸子露出抹笑,满屋霭气散开,“是我失神了。” 读书人这才看清了她的眼睛,如果说夏娘的眼是氲笔,残墨氲在笔尖如若失若得的纠缠。游侠的眼神哪怕有瞬间是失神的,一旦笑开,脩然一抹柳叶描,旷然而不轻浮。王如用失语,游侠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怎么了?”
“你,是有什么心事?和你那师妹有关?”读书人靠着床坐起来些,一枝藤寻了衣裳替她盖上单薄的肩膀。她抿唇思索着,“不全然是。我在想我娘。”
“你娘该是美人儿,才能生出你这样风骨的孩子。” 王如用说得是真心话,顾不上游侠摇头,她继续问,“都怪我,只顾着自己的烦心事,没替你寻思寻思。”窗外风声更戾,更将窗缝推得吟呜作响。一枝藤起身将窗户关严实,缓步到王如用床前,“时候不早了,你好生歇息。” 她弯腰替王如用整理好枕被,细柔的呼吸扫过读书人下巴,在读书人懵在那隐微的呼吸中时,一枝藤吹熄了油灯出门。王如用偏头看她背影,一枝藤也回头,带了笑腔道,“快睡。”
也奇了,这几日头一回睡了个安稳觉。王如用恢复了鸡鸣而起的作息习惯,绕过院子和一段木槿花小径,厨房里已经有人在忙了。她上前推开门,见一个陌生的姑娘真拿着刀对一块烟熏肉比划,想必是一篷云。姑娘身着青白相间的田衣,荆钗乌鬓,虽衣着极为朴素,但面如秋雨初霁,笑如远山白云,“可是王姐姐?” 一篷云问道。
王如用点头,“是我。”她发现一篷云不避她眼神,而一枝藤有时和她对上一眼就不着痕迹弹开,怪不得这个师妹能大大咧咧地栽祸给师伯师姐。
“你来了可太好。我闻着这烟熏肉极香,但不知如何做?” 一篷云不见外地一手提刀一手来拉王如用,“王姐姐,你快教教我。”
难不成也是无肉不欢?王如用笑,“稍候一会儿,等我洗漱好了。”
“你说,我做也行。” 一篷云看着熏肉的眼神炯然,“昨儿怎么没见着这等好吃的?”
“你切成方片,再用热水蒸了就行。”王如用给拿了水桶去外头井边前叮嘱道,话音落下,一篷云手起刀落,刀光划过,斫斫数下,齐整的肉片已经切好,她回头看一篷云,对方朝她露齿,“多谢。”
这才是朱邑门人的本事吧。她家中这位大师姐,切菜可向来东扭西歪的。王如用边洗漱边想,冰冷的井水敷在脸上,她仰头,要将这几日的郁气扫掉。心头一动,她朝前方那个阁楼看,窗户紧闭,只剩屋檐下的铃铛在风里轻轻碰击着。
当一篷云将早饭端上桌上时,她那几乎一夜未睡的大师姐打着哈欠从院外走来。
竟出去了?王如用想起一枝藤昨晚说过的,“晚些去问夏娘。” 不知怎的,她心头忽怅怅的。一枝藤径直走到桌前安坐提筷,朝她点点头后白了眼师妹,“你几时走?”
“烟肉还有五斤吧。吃完了再说。”一篷云吃得飞快,被师姐嗤,“还是饿死鬼投胎样。”
“你几时走?” 一篷云顺便问师姐,却将王如用的心倏然一提,她吃惊地看着一枝藤。一枝藤面如清波,“等这里的事告一段落。”
“你有个什么事?”这师妹丝毫不在意师姐脸面,“既没兼差使,也不用沉潜江湖,眼下也安全了。不就是喂鸡养鸭,五谷稻粱,娇妻相伴吗。”一枝藤知她言下揶揄之意,也不多语,只低头闷吃起来。王如用明明饿了,这会儿胃口却差了不少。她要走了?夏娘的事还没个了结,一枝藤也要走了?
不奇怪的。她要救自己师父,也许还要去朝堂为官为差,或者继续游荡江湖。她和自己不过清风一缕夫妻缘。她走了,要何时见到她?
王如用吃得无精打采,碗里却被人夹进来几片肉,“多吃些。” 一枝藤声音低暖,一篷云竟也停箸,愣看了师姐一眼。一枝藤从她堆得满满的碗里自顾夹出菜,“你少吃些。”
她表面上吃得自得,心里也不似揣着难为事。但昨夜和夏娘一遇并不愉快。夏娘还是那套觅得良人不负相托的说辞,一枝藤只问了她一句,“可是担心情命不双全?”
夏娘震惊,默然不答。她不知道该答什么。她的意气,她的情愫,还有那些小小的发迹于青萝镇的愿望在权力面前不值一提。半死的棋局被她走成了十成的死,若不听命,王如用明年乡试必落榜,也会有性命之虞。一江雪说得明白:你以为自己都能得?得了一样儿就偷着笑吧。她能得哪样儿?行尸走肉罢了。
“如果她,愿意和你远走高飞呢?” 一枝藤低头抚着棋盘边缘,“你未曾问过她,怎知她不愿舍弃科考前程?”
夏娘惨淡摇头,“不会的。若能远走高飞,她也不会在那院落里熬了五年。更不会和你冒然成亲。她自个可能都不知道,她打内心里觉得我和她既不可望,也不可求。”
“你却是怀着可望可求的心思的。否则也不会对我说出那般自信的话。” 一枝藤清冷的声音问道,“夏娘,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 夏娘目色茫然,对,她要什么?她要两相伴于江南烟雨,安乐无忧一辈子。但世事无常,她要不选战战兢兢两相伴,要不选分别天涯安乐无忧。一枝藤悯然看着这个年轻女子——她敢爱得脆利,敢退得绝然。她也不过二十出头,饶是思议全然,却哪里能翻得过北易王府那盘通天彻地的棋?
“我也知道你难,再想想,别把路真堵死了。” 一枝藤劝她。
“我也不想,堵死。可我——快等不下去了。” 夏娘颓然坐在蒲团上,蜡烛焰火跳在她木然的眼内。她这五载光阴,总是在些许期望和失望中循环打转,好不容易狠起念头要和她摊牌成了,又被王虎钤和北易王府联手按下。还能再有几年?等得来吗?她也疑惑了,不如,先将她浇死心了,让王如用走自己的金光前路去。夏娘眼角泪珠滴出,一枝藤拧结了一宿的眉头终未松开。
“我劝你,从长计议。”临走前,一枝藤留下这句话。鸡叫三遍时出了向晚亭。陪着同样心不在焉的王如用吃了这顿早饭。
一篷云吃完就要离桌,她的大师姐敲了敲桌面,示意她收起碗筷。一篷云不情愿却照做了,堂上只剩一枝藤和王如用两人。
“如你所想。” 一枝藤道,“我劝她从长计议,我也想劝劝你。”
王如用面色端然,面对一枝藤而坐,等着她说话。一枝藤舌尖溢出苦涩,“你若敢和她奔走天涯,舍弃科考。就与我和离。“游侠眼神洞明如雪净,“我若早知你们有这一出,定不会和你结亲。”她顿了顿,还是笑了,“不过,你我结亲,本就为了各自可掌婚姻前程。我是乐见你如愿的。”
王如用垂眼,听一枝藤叹道,“你我有相同之处,都分明不将这纸婚书放在眼里,又贪它能带来便利,你为脱身王家,我为肚皮性命着想。” 她蔑笑出声,“人呐,一贪,必招报应。我会再等两日,你若定了我随你去县衙。”
一枝藤起身去厨房,半路遇到神色略慌张的一篷云,这师妹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得头皮发麻,一枝藤问,“又怎么地?”
“骗人。” 一篷云咬着牙道。
一枝藤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她已尽力做到公允了。至于那个人如何抉择,她堂堂朱邑门大师,道家书也读了百册的,都能安然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