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love you like a sad song》 42.界限

    “特意支开了他，你是想和我谈什么？”

    两人走到研究室无人的角落，编号96096转身看着身边的人，声音明显带了几分讥诮。

    “该不会你也为我预测了什么吧，露切小姐？”

    “有那个必要吗？”女子似乎并不介意对方的无礼，微微一笑，“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还需要我的指引吗？”

    编号96096的目光一下就锐利起来，她紧紧盯着女子的眼睛，对方十分坦然地同她对视，只是……女子的眼眸中，没有笑意。

    ——她刚才的话，是认真的。

    “kufufu，看来您对我的意见也很大呢，露切小姐。”编号96096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摆出了防御的姿态，“你也认为我是背叛者？我本以为，被誉为无所不知的圣使先知，至少能够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是怎样的。”

    “那你真是太抬举我了，我并非无所不知，只是能比常人看得更远一点罢了。”露切轻笑一声，“而且你也不必如此戒备，我并没有想对你怎么样，毕竟那是你们彭格列自己的事，我只是……”她突然深深看了少女一眼。

    “我只是，不太喜欢你而已。”

    编号96096一眼不眨地盯着露切，半晌，嘴角慢慢勾起，轻笑出声。

    “kufufufu，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了。”似乎觉得这的确是值得一笑的趣事，少女抖动着肩膀，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我或许应该感到荣幸，连你这样总是戴着温柔面具的人，都忍不住坦言对我的厌恶。能成为一个被所有人都厌烦和憎恶的存在，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你说呢？”

    露切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女，就像舞台下的观众沉默地看着戏台上的人。然后在对方笑得一发不可收拾，让人无法分辨她是已经自暴自弃还是真的毫不在乎时，突然轻叹了一声。

    “就算全世界都厌恶你，但是，他却喜欢你。”

    笑声戛然而止，就像硬生生被掐断了一般。

    良久，那个人才重新开口，干巴巴的声音，像失去了水分的柑橘，酸涩而干苦。

    “那并不是喜欢，只是同情。”

    “随你怎么想，如果这样能让你减轻负罪感的话，你就当他从没在乎过你好了。”露切微微一顿，“毕竟枪杀一个对自己毫无感情的人，可比杀害一个爱着自己的人让人安心多了。谁都不希望背上沉重的十字架，无尽的愧疚和悔恨有时比死亡都可怕。”

    “……你的自以为是真是让我惊讶，”编号96096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她冷冷道，“我不介意告诉你，我也一直都很不喜欢你。”

    露切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少女一眼。

    “你怕了。”她笃定道，“但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没有。”编号96096立刻反驳道，“好吧，就算你说对了，我的确希望他对我仅仅是同情，但那并不是为了减轻什么负罪感。我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但我也绝对不是逃避责任的小人，我不想承认他的心意，甚至希望他从没在乎过我，只是因为……因为……”

    她突然说不下去。声音卡在喉间，艰涩得无法吐露出半个字句。

    “只是因为……”一个温润清澈的声音响起，“如果那样的话，当你把枪口对准他时，他或许就不会那样伤心和难过。”

    编号96096震惊地看着替她把话接下去的露切，女子只是淡淡笑了笑。

    “你一直都很讨厌我，不就因为我总能很快看穿你的心思吗，雾守先生？”

    从对方皱起的眉头和不甘心的表情上，露切知道自己说对了，不过她无心追溯两人的过去，因为之后的话，才是她要和这个人单独谈话的真正目的——

    “既然你悔恨自己曾让他那样痛苦，就请不要再带给他更多伤害了，雾守先生。”

    编号96096愣了一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露切盯着少女的眼睛，此时的她看起来肃穆而严厉，嘴角的笑意也已完全消失：“你真的没有考虑过吗？你帮他从白兰手里逃脱，很好，这一点你没有做错。但你一直这样跟随下去，最后会发生什么，你真的没有想过吗？”

    编号96096的瞳孔骤然放大，瞳仁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看到了什么？”她问，“你看到了我的结局，是吗？”

    露切沉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看到了未来是吗？”少女突然激动起来，“我做了什么？我又伤害到他了吗？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告诉我！！”

    露切微微闭了闭眼睛，良久，叹息一声。

    “我没有看到画面，但我听到了哭声——他的哭声。”

    “他是为你而悲伤，为你而哭泣。”

    “他的嘴里一直叫着你的名字，不是‘编号96096’，而是你真正的名字——‘骸’。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想起了过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认出了你，我只知道，你又一次让他陷入了巨大的悲伤和痛苦。”

    “虽然我能预见未来，但未来其实是能够改变的，所以我恳求你，不要走到那一步，不要再让他为你悲恸和痛哭。我知道你的时间所剩不多，也知道你早有了迎接终结的觉悟，但请不要让他看到那样残忍的场面，请不要……”

    “——请不要，让他看到你的死亡。”

    ***

    “不是要检查我的身体状况吗？”被带进检测室后，编号27027看到威尔帝直接坐到一边，毫无准备进行检查的意思，不由得奇怪道。

    “哦，我突然想起来这边的仪器也是需要连接电脑的。”威尔帝脸不红气不喘，一本正经道，“但现在电脑全部停摆，所以没有办法检查了，你坐在那边休息一下就好。”

    编号27027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入江正一却有些受不了地叫起来：“威尔帝先生，你这样也太不负责了，不依靠电脑的检测方法也有很多，你不应该完全置之不管。”

    “没那个必要。”威尔帝鄙视地斜了入江正一一眼，仿佛是在看一个白痴，“你以为我是谁？只要看一眼他的气色，我就知道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大概是怎样的，而且他本身的痊愈能力远超乎你的想象——只是比较损耗能量。现在他体内能量充沛，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

    入江正一依旧不放心，他直接放弃说服威尔帝了：“威尔帝先生，检查工具箱在哪里？我自己来好了。”

    威尔帝立刻皱起了眉，作为一个自负的科学家，他非常讨厌别人无视自己的话：“你这小子怎么这么固执，和你父亲一个德行！自己睁大眼睛去看！”男人扬手一指坐在旁边的编号27027，“瞧瞧吧，比起身体状况，现在他的心理状况才是大问题！”

    入江正一转头，看到坐在一旁的编号27027正盯着地面发呆，眼神空洞目光发直，对身边两人的争吵浑然不觉。

    “还在想露切大人刚才的话吗，编号27027？”威尔帝说。

    少年毫无反应，仍在低着头，似乎没有听见。

    “编号27027？”入江正一也喊了一声，见对方依旧没有回应，便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

    “编号27027？”

    “诶？！”少年惊醒般猛地抬起头，看到威尔帝和入江正一都在望着他，立刻尴尬地道歉。

    “抱、抱歉，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你们说什么？”

    威尔帝对着入江正一耸耸肩，一副“你瞧我没说错吧”的得意表情。入江正一懒得理会这个自负的家伙，只是看着编号27027。

    “你还在想露切大人刚才的话吗？”

    编号27027慢吞吞地点点头，他看上去又困惑又苦恼。

    “我觉得露切大人告诉我的事情，应该是正确的，但我怎么都无法理解。她让我把自己当成人类，她让我像一个正常的人类般活着，但怎么可能呢？我是nr，我不是人类——永远都不会是。”

    “但你曾经是人类啊。”入江正一提醒他。

    “可那个人类的我已经死了。”编号27027小声说，“我想不起过去，那时的事对我来说太遥远了，遥远到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觉得那根本就不是我。”

    入江正一哑口无言，威尔帝突然说。

    “编号27027，你知道人类和机器人的界限，在哪里吗？”

    “啊！”入江正一突然叫了一声。

    威尔帝不满地瞪着他：“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我父亲的笔记上，也写过这句话。”入江正一喃喃道。

    “废话，这个我当然知道，你嚷什么？”威尔帝脸上的鄙夷之情越发明显了。

    入江正一这才想起来自己的那几本笔记曾被威尔帝收缴过，虽然他已经把它们还给了自己，但里面的内容男人肯定是看过的。

    “……我的父亲没有在笔记中写出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入江正一嗫嚅道。

    “他是没有，不过他曾经写过一篇论文，专门就是来探讨这个问题的，只是发表后立刻遭到了全科学界的围攻。”

    入江正一顿时睁大了眼睛：“什么？有这种事？”

    “是啊。”威尔帝扶了扶眼镜，干笑一声，“你知道他当时的论点是什么吗？虽然他没有明确说出那个界限是什么，但他反复强调，随着科技水平的提升和研究方向的深入，这个界限总有一天会被跨越，到那时，机器人便会与人类无异，成为一种全新的生命个体。但人类不是上帝，创造全新的生命并不是人类该具备的能力，人类根本没有权利、也不应该那样做，所以他建议大家立即放弃对机器人智能化的研究，尤其是nr——因为nr是最接近人类的一种机器人类型，如果未来某一天机器人真的能够跨越那个界限，第一个跨越者必定是nr。”

    “这篇论文一经发表，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当时正是各国对nr的研究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那个蠢货居然毫无征兆地泼了所有人一盆冷水，就算他是nr研究领域的权威，是公认的‘nr创始之父’，也逃不过舆论的炮轰和批判。大家都觉得他疯了，这种观点是对科学精神的侮辱，甚至是科技领域的倒退。”

    入江正一完全听傻了，从小时候和父亲相处的记忆来看，他完全不觉得自己的父亲是能提出“反nr”的人——要知道，研发nr的初衷，就是为了打造出无限趋近人类的存在，他怎么会突然就推翻了自己过去的一切努力？

    “他发表论文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入江正一问。

    “八年前吧……”威尔帝拧着眉头回忆，“好像就是把你扔到地下世界之后的事。”

    入江正一顿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的心情了。

    “哈哈，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当时我忙着建设光明塔的防御体系，根本没功夫参加那场论战。那场风波的结局是：你父亲彻底败了。他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支持，在nr领域树立起的泰斗地位也被撼动，那之后，他就淡出了大众视野，龟缩在彭格列研究所里独自搞研究。不过，虽然他说要抵制nr，但他后来所做的事情，还是和nr研究有关。”

    入江正一突然想起威尔帝曾说过，编号10000并不是父亲最杰出的作品，六道骸——这个世界上第一例人机混合体的成功案例，才是父亲最满意的作品。

    “他转变了研究方向？”入江正一怔怔地问道，“他是从那时开始研究人机混合体的？”

    威尔帝点点头。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他应该是为了找出那个具体的界限，因为只有找到了，才能有针对性地防止机器人跨越它。而人机混合体的nr恰好同时具备nr和人类的特点，本身就处在界限的临界点上，通过研究它来寻找界限所在，真的再合适不过了。只是知道你父亲转向这项研究的人很少，极少，非常少。”绿发男子突然得意地挺直了腰，“而我，就是其中一位。”

    入江正一对威尔帝动不动就要秀一下优越感的行为十分无语，一直认真地听着两人对话的编号27027却突然出声。

    “那么，那位先生找到那个具体的界限了吗？”少年问。

    威尔帝沉吟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死于一场巨大的灾难，所有资料付之一炬，没人知道他的研究进展到了什么程度。不过，我对这个界限的定义，倒有自己的看法。我觉得，人类和nr最大的区别，其实并不在于构成，而是在于——人类能自由掌控自己的行为，nr则不能。人类能高呼出自由平等民主独立的口号，并为拥有这样的觉悟而自豪和骄傲，但nr却不行——他们必须听从于教父，臣服于教父，没有任何自由平等可言。哪怕他们不愿服从，系统也会逼迫着他们，让他们身不由己地遵从教父的命令。若有一日，nr能够摆脱系统的控制，完全通过自己的意志去行动，他们就和人类无异了。”他突然看了一眼编号27027。

    “编号27027，你知道你目前跨越那条界限的最大优势是什么吗？”

    少年摇摇头。

    “你最大的优势，是教父并不在你身边，所以没人能控制你的行为，左右你的思想，妨碍你朝成为人类的方向努力，你或许真的会成为世界上第一个跨越界限的nr，只要你想！”威尔帝有些激动地宣布道。

    编号27027没吱声，从他的表情来看，他一点不觉得这是值得自己高兴的优势。入江正一捏了捏眉心，无可奈何地提醒道。

    “威尔帝大人，你好像忘记了sa系统的存在。”

    “……”

    威尔帝的脸一下就垮下去了，每次被人提及这个自己无法破解的系统，他都感到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

    “……好吧。”男人不甘心地嘟囔着，“编号27027，你得先把这个可恶的系统克服掉。你还不知道吧？这个系统是白兰给你装上的，它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名单上的大部分人都曾是你的朋友。”

    “白兰？”编号27027惊诧道，“但名单上也有白兰的名字。”

    “啊……那个是被别人后来加上去的……咳咳，总之！”威尔帝咳嗽了一声，“不要盲目信任这个系统，你该有自己的判断。一个正常的人类不会因为一份莫名其妙的名单就对别人充满防备和敌意，如果你想像露切大人说的那样，像一个正常的人类般活着，那就最大程度地抑制sa系统对你的影响。顺便提醒你一下，连我这么厉害的人都无法破解这个系统，你基本不用指望别人能攻克它了，你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虽然说出来也就简单几句话，但想要克制sa系统，这对编号27027而言绝非易事。这个系统的存在就像人类的本能，有谁能抑制住自己的本能呢？哪怕知道名单上的人或许不是敌人，他也没办法保证自己真的就能卸去敌意，收起防备。恍然间，编号27027突然想起斯帕纳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sa系统告诉你的，就一定对吗？你就一定要去服从吗？

    ——如果有一天，入江正一的名字也被列到了sa系统的黑名单中，你也会对他毫不客气地出手，置他于死地吗？

    威尔帝告诉他，若nr能够摆脱系统的控制，完全通过自己的意志去行动，他们就和人类无异了。那么，如果自己克制住了sa系统，不再让它左右自己的行动和判断，是不是就等于朝成为人类的方向，成功迈出了第一步？

    编号27027沉思着，开始认真考虑抑制sa系统的可能性。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响起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有人探头进来，是风。

    “各位，可以出来了。”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