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过后，墙角的桃树悄悄地将花开满枝头。
青年推门进来时，孟霜坐在窗前，正凝神细看桃树上新开的花骨朵。
“这才刚入春，天还寒着，你怎么也不披件衣服？”
胡好好叹了口气，从他们的床榻上拿了一床薄被，盖在她的身上。
孟霜垂下头来，仔细看着蹲在她脚旁，认真整理被角的青年，伸出手，似是想摸摸他的头发。
可刚将手伸到半空中，她瞧见了自己手的模样后，停顿了一下，又将手缩了回去。
“算算日子，这花灯节要到了吧。”
“嗯，是快了。”听她提起，胡好好应了一声，然后问道，“你想去吗？”
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加了一句，“今年天寒，花灯节那天夜里怕是会凉，我们若是要去，也不能逛太久。”
“我不想跟你一块去。”
“你刚刚说什么？”胡好好怕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孟霜抬起头，望向窗外那棵桃花树上不知何时飞来的麻雀，“花灯节那天，我想自己一个人去。”
那只麻雀浑身灰仆仆的，啄了几只花瓣后，又歪了歪头望向屋内沉默不语的两人，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
扑棱一声，麻雀振翅飞离桃树，胡好好回过神来，将被角掖好，“好。”
时光总是如水一般，静寂无声的流逝，一年一度的花灯节很快就悄然而至。
孟霜已经度过很多个花灯节，每年物物皆相似，惟有人不同。
她在人群中慢慢行走，目光在她见过许多次的事物上来回巡视，最终停留在一家摊子上。那摊贩瞧见她的目光，连忙招呼道，“这是自家做的桂花甜酿，五文钱一份，夫人要来一份吗？”
她走上前去，拿起青翠的竹筒，摸了摸上面的红封，“原先的摊主不是你吧。”
摊贩一听，摸了摸后脑勺，露出了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夫人的记性真好，这摊子一直都是家父照料的。”
“那令尊去哪了呢？”
“唉”，摊贩叹了口气，“去年的冬天太冷了，他老人家没熬住，年前就去了。”
又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我跟您说这个做什么？夫人还要吗？”
“要”，孟霜将钱递过去，“要两个。”
他们正说话间，恰好摊子前又来了新客，摊贩收了钱后，便忙着招呼。
是以也没有注意到方才给钱的客人，临走时并没有拿她付过钱的桂花甜酿，只是在他的摊贩前站了一会儿，不知想些什么，然后慢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等到他闲下来，准备整理一下摊铺时，突然发现上面放着一个钱袋。那钱袋是用上好的丝绸所制，上面还用金线绣了只惟妙惟肖的狐狸。
他将钱袋打开一看，便看到里面装的满是黄金和白银，明晃晃的几乎要亮瞎了他的眼睛。
他心下一惊，忙抬头在街道上搜寻失主，可闹市之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哪有他要找那人的身影……
世上万事相生相对，有飞来横财之喜，同样也有卖而无钱之怒。
捏糖人的李二狗心情就很不好，他原想趁着花灯节客人多，小小的赚上一笔，却没想到刚开业不久，就碰到一个买东西不给钱的。
李二狗手上捏着一个狐狸样的糖人，恶狠狠地问眼前的人，“你个老婆子说怎么办？东西给你做好了，钱呢？我告诉你，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一大把年纪买东西还不给钱，你也不嫌害臊？”
说着一巴掌便要扇过去，半路上却被一个俊美的青年拦下。
胡好好抓住李二狗的手腕，一抬手便将他掀开。然后转过身来，仔细查看孟霜的身上有无伤痕。
在确认无事后，他走到倒在地上的李二狗面前，满脸皆是骇人的寒意，“敢对她动手，是谁给你的胆子？”
说着，便要往他身上再踹一脚，却被孟霜拽住。
“把钱给他，买东西付钱天经地义，这事不怪他。”
夜色渐浓，更深露重，胡好好将孟霜带回家，把她放在床榻，正要拿起被子盖在她身上，却突然停了动作。
然后好半天才直起身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孟霜脸上的笑容，“你方才唤我什么？”
又说，“你能再叫一次吗？”
他都忘了，孟霜有多久没有这样唤他了，久到他以为，他方才只是幻听。
可是他并没有听错，孟霜笑了起来，又唤了他一声，夫君，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般。
胡好好正要再说什么，孟霜却又一次开了口。
她说，“夫君，我老了。”又说，“人七十古来稀，我今年正好七十岁。头发白了，身上都是褶子，已经是个糟老婆子了。记性还不好，出去买个东西，都能把钱袋丢了。”
摇曳的烛光下，孟霜的面庞却异常的清晰。她说的其实没错，她确实是老了。
时间从来不留情面，能将沧海化为桑田，将顽石化为风沙，更何况是人的青春芳华。
数十年的岁月流逝，悄无声息地带走了孟霜的青丝和容颜，却留下了满头白发和满脸皱纹。
她不再是当初年轻而鲜活的样子，早已垂垂老矣，半身进入黄土，一张老脸犹如发皱的橘子皮。
可是，她伸手去摸胡好好头上的青丝，说道，“夫君你，还是这般的好看。像我们初见一般那么好看，一直一直都没变过。我却是真的丑了。”
“没有”，胡好好握住她的手，“你一直都很美。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很美，比我见到的任何人都美。”
“所以哪怕那时你把我提起来看公母，还嫌弃我生不了狐崽子，我都想再见见你。”
“那当初你还骗我说，下山不是为了找我。”
“嗯，是我不好，我不该骗你。”胡好好坐在榻上，将昏昏欲睡的孟霜搂在怀里，听她继续说下去。
“夫君，你还骗了我一件事对吧。”
“那家卖桂花甜酿的人在去年冬天的时候过世了。其实没熬过那个严冬的不只是他，还有我，对不对？”
“去年落尽的桃花，今年又开了，人也是这样，我死了，总归还是有轮回的。你一个天狐，入魔就不好看了。”
“我死了，你再来找我好不好？”
胡好好将她搂在怀里，抱的很紧，点头道，“好”。
孟霜高兴了，在他的怀里蹭了蹭。
“我现在老了，不好看啦，走出去会给你丢人。”
“等到我再成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时，你还带我逛花灯节好不好？”
“那个时候，天下肯定会变的更好看，会有很多很多新奇玩意，你一定要好好玩，到时候才能教我……”
空荡荡的房间里，俊美的青年紧紧将一个头发花白，没了声息的老人搂在怀里，面上满是泪痕。
他竭力扯着嘴角，似是想要笑着回应谁，却还是落下泪来，说了一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