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高速路上汽车寥寥,韩成功从服务区餐厅出来。
他边打电话边走路。
韩成功:等我回来吧,你和出版社保持联系就行,这两天我再改一改,总觉得有些话还没说透。
韩成功的助理秦曼:老板,系里年后的开学安排我发到您手机里,您过目一下。
韩成功:行!
秦曼真真假假:老板,您何时回来,系里那么多事情等着你呢!
韩成功:我也就是参加一个同学聚会,几天就回来了,我有那么重要吗?系里不是还有其他领导嘛!
秦曼:他们生病的生病,兼职的兼职,不熟悉业务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胡乱指挥。
韩成功:哪有这么多牢骚?大过年的,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秦曼:好,好,说点好听的——和老同学聚会您知道会有什么不良结果吗?
韩成功:什么结果?有什么讲究?有这种说法?见一面而已,能有什么不良结果?
秦曼:您不知道呀!攀比、斗富,生一肚子气之外,还有——
韩成功:还有吗?
秦曼:更不堪的说法是,见一面拆一对!
韩成功:拆一对?
秦曼:让人家两口子分开——
韩成功:我没有那样的胃口!
秦曼:不是说您,是有些人——重续前缘的、对现实婚姻不满的可逮着机会了。
韩成功:哈,有意思,但那是说你们这些小年青,我们都是奔五的人了,早过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了,昨天我妈还逼婚呢,这不我回家躲两天——
秦曼:老板,怕什么来什么,您可要当心,我帮你查过,今年你命犯桃花。
手机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语气也显得暧昧起来。
韩成功一愣,马上哈哈大笑,桃花——哪来的桃花?
那边不说话了,而是传来了音乐声——印度西塔琴声!
这丫头,鬼精鬼精的,竟然拿这种方式劝谏——西塔琴韩成功不陌生,这种琴足足有20根弦,20个金属音品,弦分为两层,上层弦7根,是演奏弦,其中4根是主奏弦,专门演奏旋律,另3根是和声弦,琴师在主奏弦弹奏时,同时或交替弹奏和声弦。下层13根弦都是共鸣弦,在主弦特定旋律音的共鸣下,同音振动,会自然发出共鸣音,从而产生西塔琴特有的迷幻音色。而更要命的是,演奏西塔琴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因此琴师基本上都是以即兴的方式来演奏。
音乐声里,汽车在高速上加大了油门,“呼”地一声奔驰向前。阳光驱散了雾霾,能见度好了许多。
初春的大地并没有美感,但是萧条里竟有了绿意。
韩成功嘴里咕哝:桃花——人面桃花——桃花不知何时有,人面依旧笑春风!
韩成功挂了手机,车一心一意在高速路上呼啸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不由闪现出一些或年轻或成熟的脸。
就以秦曼来说,一张标准的都市丽人的脸,看上去无可挑剔。
至于系里的一些女教师,更是环肥燕瘦,一个比一个注重妆扮,但是,岁月真像那什么刀,在她们的脸上明显镌刻下了不同时期的印痕。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三十年前的同学们,教室里做得满满登登的,他揉揉眼睛想要看清楚,但始终朦朦胧胧的,仿佛雾霾下的都市。
宋雪华——昔日的同桌,她还跟从前一样勤奋刻苦吗?赵钰凤,这个同窗了四年多的护士长,见了面自己该说点什么呢?是握握手还是拥抱一下?郭玲,河东大队上来的,一双大眼睛就跟无痕的秋水一样,能把人的影子清清楚楚印在眼底,曹彩霞,还跟以前一样高傲清高,连笑容也不会轻易给人一个吗?
下高速,要穿过盛世镇才能到县城。上一次回来,韩成功还是陪着姐姐欣怡回来扫墓的。当时,从盛世镇中心路往东拐,在国道上走上个七八里路,依次数着3号桥、5号桥、7号桥,到9号桥上桥南行,一段已经铺上水泥的乡路过后,就是昔日韩成功曾经生活过的蒋家楼。
现在他无需停留,一直往北行,很快就进到了城里头,学校也在河西,韩成功需要沿着县城的绕城路再迂回到城西去。
母校渐行渐近,韩成功的心也怦怦直跳,仿佛真的如秦曼所说的那样,他不是去看望同学,而是去相亲,更是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只要来就能把人带走一样。
韩成功自嘲地笑笑,还不容他多想,车已经又过了桥,在穿过一片稻花田和简易厂房间隔的区域后,上了护河的大堤,再往北行驶百来米,就是河堤下大门朝东的母校。
车头朝下差不多45度角停下来,下车后,他把证件递给卫门。
老门卫不看证件,只看他——他朝门卫笑笑,自己在这里做学生待了六年,大学毕业后,又回来贡献了五年,四十来岁的人生倒有四分之一给了这里——你还要拦我吗?
门卫终归还是没想起他,而是继续看证件。
看完证件,他就打电话,看来是请示。
韩成功:老李师傅,你忘了我吗?我可是这里第一个辞职的,当年,你还为我可惜来着。
李师傅放下电话,似乎被电击中一般,愣了半天才喊起来。
韩老师,是你呀——我说怎么那么面熟呢——唉,人老了,记不住了——我来给你开门!
韩成功早一把拽住老门卫的手,学校里估计什么都变了,就是老李师傅的较真没变。
李师傅:尤校长马上过来,她说她来接你!
韩成功:尤校长,尤黎明?
李师傅:对,她父亲是尤老师,早就退休了,女儿也算出息,做校长了!
韩成功:那太好了,有你们在,我来学校就对了!
话说着,自动伸缩的大门徐徐打开了,远处,偌大的学校里有人跑过来。
李师傅:今天偏巧是尤校长值班,上午来了一拨人,下午你可是头一个。
韩成功:上午有人来,是来看学校的?
李师傅:哪里,是县里的领导,来慰问教育系统的,一大帮子,还跟着记者,唉!
韩成功笑起来,还流行这一套,大学里早就不这么做了。
尤琪:成功,你回来了,快请进!
韩成功早已双手握住了老同学尤黎明的手,手有些冰,但是还不太凉。
尤琪没有急着把手缩回来,这让韩成功心里起了温暖,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老同学,神情还是坦诚专注的样子,但是眉角明显见了皱纹,而且,头发也不再乌黑发亮。
进了校门,韩成功把车停在车位上后,就任由老同学带着参观校园。
在操场边的一棵树下,韩成功站住了,他仰头望,还摸了摸树干。
是一棵高大的老槐树,韩成功:当年有人就在这树下早读,就着路灯,等我一早骑着车赶到学校,她也早读完了,刚去食堂打饭——
尤琪:谁?我怎么不知道。
韩成功:宋雪华,她不让我说,三十年了,可以揭秘了——你当年住在学校里,不要像我起那么早,再骑自行车来上学;也不要到这路灯下不扰人清幽的地方来借光——我没有讥讽的意思哟,只是纳闷,那么用功的人怎么就考了中专校做了护士呢?
尤琪:韩成功,你这是歧视护士工作!
韩成功笑起来:让一个完全可以做医生的人去做护士,尤校长,算人尽其才吗?
尤琪:当年她们从乡镇里来,能早早参加工作,很多人羡慕还来不及!
韩成功:羡慕是那些无法来到县中读书的孩子和家长生出的,可这就变成了束缚乡镇优秀人才进一步发展的羁绊,我仿佛看到,每一次雪华回到小镇上,邻里和亲朋就会说,这么优秀的女娃找一份好工作、嫁一个好人家,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哟!可是,放在城里人,家里有个这么刻苦的娃,哪个看得上中专?
尤琪:这无法比。
韩成功: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为什么呢?老同学,如果当年我们有职业生涯教育,那该多好!如果我们的基础教育一开始就是朝着人尽其才去的又该有多好!
尤琪:成功,你是说,眼界决定了境界!
韩成功:角度还决定高度讷!如果,初始设计是要我们的孩子都具有思辨和证明乃至去伪能力,该有多好!
尤琪:难道你不满意自己现在的处境?
韩成功:我不满意现在的中小学教育!说实话,搞死了,进大学后都在休养生息,这怎么行?我们要一点点从头培养他们的通识头脑,集训他们的思辨能力,淡化他们的排名和因分数而出人头地的优越感——而这,本就是打小该做的事!
尤琪:你说的我们做不到。
韩成功:所以我们的尤校长和所有的中小学校长都在拼命往大学输送各种“人才”,偌大的教育变成了流水线——呵呵,甚至可以说,是一条考试的流水线,早早地就拿分数区分开合格和不合格,良品还是劣质品?
尤琪讥讽道:韩大教授,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韩成功:你敢不敢一年让孩子只考一次试?你敢不敢让我们的孩子打小读书的时候就专注我们的社会,并且善于发现生活里的问题,并通过收集数据整理研究后提出解决方案?还有,我记得,当年的我上一次讲台要做无数的心理斗争,怕人笑话,怕自己语无伦次,怕老师告诉我的父母——我是一个没出息的孩子,你敢不敢让每个孩子都能在中学时代上讲台做一次演讲?
尤琪喃喃:我也想,可是我做不到——
韩成功叹了一口气:尤大校长,对不起,我苛责你了,我们的教育从根上要改了,小学开始,就是考考考,班里的孩子每个礼拜、每个月、每个学期都排名,然后老师再在领导的心里排名,大家都围绕着分争来争去,社会也拿分区别好孩子和坏孩子,分数高就处处吃得香、到了社会上就有好工作和高工资,然后还说这叫公平——呵呵,果真如此吗?
尤琪:那你说该怎么办?
韩成功:这次同学聚会,我们把同学们当年考大学和考高中的分数加起来排排队,再把大家的工资排排队,看看会有什么有意思的现象。
尤琪:有意义吗?不少人没上大学,不是也很好嘛!
韩成功:对哟,这就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社会会让当年基于分数不等建立起来的所谓平衡被打破,改革开放三十来年,巨大的变革充分地让那种学校里的“秩序”彻底崩解,有人说,这是个人际遇不一样,抓住的时机不一样造成的,和基础教育无关——呵呵,我恰恰要说,这有关系。
尤琪:你在研究什么?
韩成功自顾自地说:要了这样的教育,现在大家都痛苦,还有,无数的人经历了这样的教育,却变得唯利是图,丝毫的礼义廉耻都没有,更别说社会上那么多骗子,其中不乏受过教育的人!
尤琪:我有些糊涂了,你到底想怎样的教育呢?
韩成功:我要转型的新教育模式——不光要教会知识,更多是教会我们的孩子思考;不光是记点什么,更多是知道理解和分享;不光在中小学的12年里充满快乐,而且开始了伟大的思辨和证伪之路——说实话,这样的高中生就可以做我的助理,而不是非要研究生才行!
韩成功笑了一下,让听得正带劲的尤琪感到莫名其妙,她哪里想得到,此时的韩成功在冲着他的助理秦曼笑。他仿佛看到精致的美人脸上惊讶不已的神情。
这天,陆续赶来的同学看到两个从事教育的同学在操场边做了很久的交流,而且,断断续续听到是有关教育的,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平时的教育已经让人厌烦了,难道他们还愿意在新年里、在宝贵的老同学聚会的场合做某种学术交流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