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难眠。
竹屋顶上有数口小窗,未雨之时,稍挪竹窗,可见晚上的夜光。这个时期人类生活的环境,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而白天光照强烈,晚上光线漆暗,人们叫做阳光和阴光(夜光)。
今夜所有的小窗异乎寻常地全部打开。男孩躺在床上,辗转反则。夜光映在男孩身上,照出一张丑陋的面孔,肥硕的脑袋瘦细的身子,令人一见生厌。
明日就要去一个很大的学院上学,在城的南面,距离半日脚程,可我,实在一点都不想去。
在山里也可以读书!父亲就是教士,附近几座山头的孩子都在这上学。
只是,他们都说我长得丑,还骂我笨!其实我一点都不笨,我读的书比他们都多,也最用功,父亲也认为我是最上进的学子,他们凭什么这样说我!
那些城里的人,肯定个个都很讨厌我。
可是父亲却要我去,他说我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应该一辈子呆在山里。他说我已年满十一,是少年了,不再是小男孩,少年要有壮志。
父亲说,人如竹。风雨过后,花草凋零,只有青竹挺而秀,不仅不呈丝毫颓态,反而神采奕奕。
父亲说……
可是他们说我最多就是一根杂草,烂木头,哪里比得上那秀丽的青竹,我觉得也是。
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去,去了之后一月才能见一次父母……
人为什么一定要读书呢自由自在做一辈子的山民,有什么不好
人为什么不能快快乐乐的活着呢像大牛,小虎,三毛子成天嘻嘻哈哈,该多好
成天除了读书就是读书,也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是最开心的!
竹门外,一具清瘦的身影面门直立,静静地一丝不动,直到屋内逐渐响起均匀的鼾声,才叹息一声转身离开。夜光下,清隽的面容中渗出浓浓的忧色。回房中,他注视着妻子秀丽的面容,妻子不知道梦到什么美事,嘴角不断勾起,或许是梦到儿子当了人皇,梦到自己这个丈夫当了宰相,又或许梦到财宝成山吧!再次叹息一声,又微微一笑,随之和衣而眠。
……
她来了!“呵呵呵呵——”银铃般的笑声又开始响起,使这一片竹林,充满着欢快的气氛。梦飞带着笑。
这里是梦飞的梦境,一个从小到大永远做不完的梦。每次一合眼,他便会梦见这片竹林,这个一直欢声笑语的白衣女子。
在梦里,这个白衣女子叫他“凤飞”。
“凤飞,你娘又骂你笨了吗来,姐姐抱抱你。”
“凤飞,你爹又要你读了很多书吗你干嘛不开心呢”
“凤飞,来和姐姐一起玩耍哦!”
“凤飞,你是不是又腿头疼欲裂了你全身经脉天生淤积难解,记得要多活动气血哦!”
“凤飞,你又喜欢上了哪家的女孩子呢有没有姐姐好看啊”
“凤飞,你快来找姐姐吧,否则你很难活过十六岁的哦!”
……
这个白衣女子,她一会儿在远处挥手,一会儿在近处跳舞,一会儿在耳边喃喃细语,一会在身后欢声笑语,她身姿袅娜娉婷,轻盈缥缈,可他每次梦醒却总是记不清她的模样,只能隐约感觉到,她很美,很美。
少年也曾怀疑过,自己长成这样,是不是阴气太重是不是像小虎他娘说的鬼故事里,被女鬼附身中了邪
但他更愿意相信她是仙女,也愿意相信仙女的说法。这个梦,他从未有告诉过任何人。在梦里,他会将自己的苦闷倾述,而白衣女子也会柔声劝慰,抚平他内心所有的不满。
早春寒山露意浓,
竹影萧疏片叶重。
白衣相伴入仙梦,
随风摇曳不由衷。
……
天乾学院,理门第一学院。理门以“天地之内道理最大”为理念,通过万年的演变,因其兼收并蓄各家之理,逐渐超越规家、礼派、修士盟、五行道、阴阳派、大乘教等学派,成为朝堂上的第一大流派。只不过,再大的理,也高不过贵族们头上的帽子,尤其最近十年来,这理门第一学院被称为贵族学院。
好在,学院里的教士仍然是当世鼎鼎有名的大理学家们,所以天乾学院之名,名至实归。
能进这个学院,据娘说是托了尔朱公的关系,所以梦飞从未想过,成日只知读书的父亲与这气派堂皇的庞大学院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看到,那些远道而来的,昨日午时有幸跟随长辈登上重兵把守的上古祭坛,祭拜人祖的娇子们,今日全部在高大巍峨的学院门口,温驯乖巧地排队等待办理入院手续,而自己被父亲拉着扬长而过,比去学馆坊偷偷做买卖还轻松地进入了学院。然后,轻车路熟地去了很多地方,办了很多事。
虽然梦飞觉得今日的父亲有些过分的客气,很假的笑脸,连那从未弯过的腰杆,今日也不情不愿地弯了很多回,就差没有跪在地上。但梦飞仍然觉得,父亲不是娘说的那样一无是处,而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一直到他换得一身制式月白色书生长袍,提笔坐在考场的时候,脑子里仍在自豪。
听那些天潢贵胄们说,这只是天乾学院入院的一次例行考试,随便写写就好。但是梦飞不愿意,因为他知道,自己能来这里,是父亲努力得来的。
考试的结果,梦飞虽然在整个学院排不上名号,却在一群不学无术的贵族子弟中名列前茅。
同窗三十名,男女正好各一半。单人单桌,梦飞坐在紧挨讲座第一排正中,左手边一位女学子,竟然是老相识,朝堂理学名宿尔朱公最小的孙女尔朱云。
此女杏面桃腮,琼鼻樱唇,双目如星,娇俏可爱又温软可人,一年未见,又变美了。
尔朱公年纪近百,世袭公侯爵位,官居一品中书卿,人皇肱股老臣,老而弥坚。当年梦天理以乡试、会试、殿试连中三元,名闻天下,人称“梦三篇”,尔朱公要与梦天理联姻,梦天理以性情寡淡不宜娶千金小姐为由婉拒。尔朱公却执意不放,梦天理只好随手挑了一名粗使丫鬟,尔朱公虽然尴尬,但是俗话说宰相门前五品官,丫鬟也是有人抢着要的,于是抬着丫鬟当女儿嫁了。梦天理隐居后,这老头却厚着面皮以老丈人身份,每年都要来看望昔日的家生丫鬟,而且每次必然带着尔朱云来,令凤凤儿受宠若惊之余,于是两小却自小就认识了。
梦飞记得这女孩是少有不太讨厌自己外貌的小伙伴之一,印象深刻,记得还带她一起掏过鸟洞,捉过蛐蛐,烤过鱼虾,也一起听过父亲的课。如今在这种场合相见,自然喜悦非常,两人不禁眉来眼去、欲语还休。
“大头鬼!再敢勾搭我家云儿,必让你生不如死!老子想要弄死你太简单,不想死的就给我老实点!”待教士远去,一声大吼从后排传来,吓得梦飞打了个寒颤。梦飞犯着迷糊,心想:“大头鬼这是叫哪位同窗呢”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终于明白是在叫自己,因为没有哪位同窗与“大头鬼”三个字沾边,除了自己这个丑鬼。
人生第一次遭人当面侮辱,心中不禁感觉到万分屈辱,可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发作,梦飞憋红着脸,双手不知道往哪儿放。而尔朱云却自顾着埋头藏羞,娇声嗔道:“漆盘,别胡说八道,谁是你家的啊!小心我叫你娘罚你!”
梦飞正气恼,又有人劈头盖脸的辱骂,“你是哪家的杂种怎么混进来的可别说你学业好,还是本次考试的榜首,要知道学业好在这里就是个屁!”
有一人最为嚣张,“嘿嘿!大头丑鬼,本公子乃是信田君之子檀青,本次考试竟然屈居第二,哼!像你们这些泥腿子家奴种子,就算是读书有成,也不过是给我们这些君亲王侯做奴才的料,你竟敢在我前面拿这个第一,胆子太大了!”他这一出声,众同窗噤若寒蝉,信田君可是始祖之国最大的诸侯之一,封地方圆数千里,没想到他的儿子竟然和自己同班,这简直是太幸运了!
梦飞心里一窒,好大的来头!一颗心,蹦蹦蹦乱跳。
“嗤——信田君的公子好威风啊!本侯爷乃是东疆将军之子鸣桑,怎么样说的上话吧”哇——东疆将军,始祖之国最威风的将军,东拒始祖之国最强大的敌人——储龙帝国,上百年来,未尝丢失一寸国土。这人虽然地位品级不如君王,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人,没人敢于得罪。因为功劳太大,又因缺少封地,所以封无可封,只好把他几十个儿子个个都封了候,人称“百子候”,指望他自己给儿子们打下封地去。
“哦说得上!说得上!鸣公子请!”檀青色变,笑脸相迎道。
“既然檀公子这么给面子,那小爷我就不发脾气了,你们知道我家老头子最敬佩的是什么人吗是读书人!所以才要我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来读这个破书!不过话说回来,老头子的面子我还是要维护的,你们可知我家老头子最敬佩的人到底是谁是一个叫梦天理的人,据说是一个一篇文章传天下的酸书生,你们这些小破孩知道这事不”
梦飞心中一喜,原来父亲果然有本事!只是不敢吭声,形同路人。
众同窗不敢接上话,因为这位眉突眼爆,年纪不大,却长了一脸的横肉,一看就不属于善茬一类的。更何况他的身份实在骇人。
“鸣公子是指《百疮书》的作者梦天理你知道的还是太少了,要知道我们这些常在都城里的,哪个不认识梦天理,因为他的那篇破书,说全国上下到处都是脓疮,人皇老爷爷难得地显了显威风,从上到下割了一通草,这位漆盘公子家的老爹就是那时候丢官从商的,个个都恨得牙痒呢!”檀青卖弄道。
“好!能让你们这些破罐子摔烂的人,我鸣桑给他面子!我老爹今日见到人家也得作揖拱手呢!看来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哈哈,你刚才骂的这位小同窗,就是梦编修的儿子了!”他有趣地朝四周看了看,看到小伙伴们恍然大悟,又咬牙切齿。
漆盘怒道:“好哇,天殿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一个小小的八品小书吏之子,竟敢进天乾学院找死看老子们不把你往死里整”
梦飞忽然觉得心头压了一座大山一般,这些人没一个好惹的,就算是脾气大的娘来了,估计也只有打哆嗦的份。
鸣桑却拍了拍桌子,蛮横地瞪起大环眼,“闭嘴!小子你还没明白小爷的意思以后他想要调戏哪位同窗美女,就调戏哪位,他想得第一,就得第一,凭自己的本事!你们不准碍眼,否则别怪小爷不客气!”这少年年纪虽小,却是一身军中豪气。
“你!——”
“怎么不服气你就过来!看小爷我正眼看你一下不”
檀青气的双肩颤抖,却只敢瞪瞪眼睛,看着对方嬉皮笑脸的轻松样子。其他贵族子弟见此,自认分量不足,更是不敢发一言,以免惹祸上身。
他们不敢针对鸣桑,却将梦天理的儿子一齐记恨上了,纷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不敢过来就转过你的鸟头,细皮嫩肉的还以为你是兔儿爷,哈哈哈——”笑完,又朝前面座位喊道,“梦家的小子,哥哥我就帮你到这了,记住,谁还敢叫你大头鬼,你就揍死他娘的,但你要是太软蛋,我是不会帮你打架的,你自己敢不敢”
梦飞本见他义气相助,心生好感,如今却又听他这样说,不明白是何道理,木讷道:“我爹说读书人不能打架的。”心中想的却是,来时娘说,来此读书极为不易,万万不惹祸。
众人哄笑。
梦飞憋得脸红,好半天憋出一句话来,“可是我打不过!我娘说,打不过就跑,可我现在要读书,不能跑,我不和你们打架就是。”
众人爆笑。鸣桑干脆别过头懒得看他。
尔朱云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梦飞脸上涨得发紫。
父亲说,万事由心,心坚心凝则万事可成。梦飞忍住屈辱,无视周遭的一切纷扰和挑衅,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只希望,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做梦,而没有真实发生过。
父亲说,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梦飞觉得,现在自己面临的,就是磨练。
可是,这些事情,却不是忍着无视就有用的,只要有第一次,就一定会重复发生。
尔朱云自小有美名,此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又身在这菁菁之园,自然少不得要招蜂引蝶,于是不断有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儿慕名而来,离开时,必然故作风度地告诫梦飞“癞蛤蟆不要想吃天鹅肉”云云。
每逢此时,梦飞内心矛盾,想要反驳却不知道如何反驳,只好佯装读书,骗过自己。
从此习惯于不反驳,于是,内心更加抑郁而自卑。<a>手机用户请到mqidian阅读。</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