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华严五十六岁,其貌不扬,黑瘦干瘪,是第十中学的老师,浙江人,不过他经常以上海人自居,这在同事中间悄悄传为笑谈,他自己却不在意,依然时不时冒出两句上海话来,权作一种身份的体现,他需要同事的尊重,更需要学生们的尊重,原本的出身让他觉得抬不起头来。这是一个奇怪的圈,最开始对于自己老家的自卑,是由最瞧不起他“乡下人”身份的大上海造成的,于是他离开那个洋气的城市,到了京城,把自己变成一个上海人,变成一个最瞧不起自己的人。
不过这打不开的心结都焊死三十年了,也没啥大不了的,既不影响他成为一个优秀的美术老师,也没影响他每天回到樱桃胡同的小院里,听上一段宁海平调,喝上一杯热乎的老绍兴。
基本上,万老师对自己现状挺满意的,儿子比自己有才华,考去鲁美学雕塑,而且是堂堂公费生,没用自己掏太多钱,五年前老婆去世,还给他留了个独门独院的小房子,虽然不大,可是位于京城的黄金宝地,胡同东边就是大栅栏,胡同西边不远就是琉璃厂,听说前门那些平房拆迁可给了不少拆迁费,他这带个巴掌院的小房,一定能让自己咸鱼翻生,就此不用指望微薄的退休金了。所以每天他连骑着破自行车去上班都哼着小曲。
一切都挺平安,一切都挺平淡,他就很满意。
直到那一天。
过完春节刚跨十五,万老师便送儿子去了火车站,从车站出来他也没急着坐车回家,只是一个人落寞的溜达着,没热闹几天那小子就急着回学校,也不知道是不是交了小女朋友,想着想着,万老师便偷笑起来,儿子还有两年毕业,然后结婚,然后万老师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他发现自己面前立着一堵墙,似乎不知不觉中走进火车站后面一条小胡同里,既然是条死胡同,那就扭头向后走吧,可是回过身万老师便傻了眼,身后还是一堵墙,只是印象中本该是墙的右手边,到有一条路。
自嘲着人老糊涂,万老师没多想就朝右手那条细窄的小道走去,那小道似乎开在一家餐馆的后面,鼓风机吹出又白又呛的烟,把万老师迷的睁不开眼,就那么模模糊糊的摸着墙,终于走出了那条小路。
胡同外是崇文门大街,不远处就是个汽车总站,那里的225路公交车就能到前门,万老师便朝公交站走去,但是越走越觉得不对,到底是哪儿不对呢
站在宽大的崇文门路口,万老师停住了脚步,他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从小胡同出来已经好半天了,竟然一个人也没遇到,站在偌大的马路中间,望望五条汇聚而来的车道,竟然一辆车也没有,就算春节的京城出了名的人少,可这火车站附近,怎么也不会像座鬼城似的,空无一人吧
没错,鬼城,万老师脑海里突然冒出这词来,看看犹自变化的红绿灯,看看半空中挂着的大太阳,万老师后背的冷汗,刷的就下来了,这,是京城吗
正呆呆的看着天,耳边突然听见一阵说话声,万老师急忙的回过身,五个少年蹦蹦哒哒的走了过来,而且看他们着装,竟然还是自己学校的学生,万老师终于松了口气,暗笑自己疑神疑鬼,朗朗乾坤艳阳高照,哪里会是什么鬼城。几个孩子越走越近,也走到马路中间,万老师正要开口问话,眼角却瞟到一团阴影冲了过来,一辆不知怎地就冒出来的大卡车,正正当当的撞翻了五个孩子
急刹车的声音尖锐的响起来,还有一声女人的尖叫,万老师猛的睁开了眼睛。
他的头撞到了前面的扶手上,疼的不得了,后面一个满脑袋烫着碎卷的女人高声叱问司机是怎么开车的,另外几个乘客也在埋怨,万老师晃了晃脑袋,看清自己正坐在225路公共汽车上,车已经过了正义路,原来自己竟是在车上睡着了。
猛的想起来梦中的景象,万老师赶紧朝公共车前看去,发现只是停了个红灯,估计司机很久没有跑过这么畅通的路,一时油门过大,刹车急了点。
万老师擦擦头上的冷汗,琢磨着自己的梦,还好,只是个噩梦而已。
这点小插曲很快就被万老师抛在了脑后。
又过了三天,是个到校日,寒假快结束了,全体教职员工都要到校开会。
会上,万老师听到了一个噩耗,高一三班的五个学生,前天在京城近郊的国道上,被一辆大卡车撞到,当场死亡,无一幸免。
校长还在台上语气沉重的重复着学生安全教师责任,万老师脑中却早已溜了神,他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个梦,立刻感到暖气充足的小礼堂里冷飕飕的,那只是个梦吗
回家的路上,万老师没再哼小曲,五个孩子的死亡在他脑中徘徊不去,最主要的是,自己竟然提前梦到了那个景象,而且那梦清晰无比,跟普通的噩梦绝不一样,他还记得那呛人的白烟,手扶着墙壁的粗糙,只有他一个人的街道,太阳当空下的死寂。
那不是梦。
万老师心情郁闷,自行车拐了个弯,绕到了铁树胡同的一家小吃店,他想找个熟人喝点酒,聊聊,虽然这梦绝不能提,但聊聊天换换脑子还是好的。
小吃店的老板是个老头,大家都喊他洪大爷,听说当年也是混过的,四九城里都能排上一号,以前人称洪爷,没了中间那个“大”字,含义可完全不一样。
洪大爷跟万老师本来绝对不是一路人,一个文人,一个武将,说话口音都差着腔儿,可是偏偏他们都爱一样,象棋,这东西还真是个奇怪的玩意儿,甭管你是啥人,只要路边凑了棋摊说对口,大家便能做朋友,而且洪大爷这个老北京还喜欢画,别看是武人,北京的爷们儿,又是混在琉璃厂附近的,有几个不喜欢那些字画古董的呢
万老师能画几竿竹子半盏荷塘,更让洪大爷高看了一眼,这一来二去,两个人便成了朋友。
小吃店里客人不多,万老师也是老客了,挑了门帘就坐到里屋去,外面自有一个小伙计打点,洪大爷就陪着万老师在里间喝酒闲聊。
天南海北的闲扯着,红泥小炉上的梅子酒添着,万老师心中的阴霾渐渐散去,这最实在的,还是老哥俩碰的脆响的小酒盅。
正喝的高兴,外间小伙计叫了声,洪大爷嘀咕一句便出去了,可能是有什么人来,也或者有什么人要走,于是万老师自己添了酒,接着喝。
左等右等,也不见洪大爷回来,万老师看看天色已晚,便起身出了里屋,打算告辞回家,要开学了,他还想早点回家准备准备。
外间亮着灯却没有人,六张小桌收拾的干干净净,椅子都撤到了桌下,看起来就像已经打烊,万老师立刻不好意思起来,人家都关门了,自己还在里间喝个没完,真是有辱斯文。
出了门向南不远就是樱桃胡同,万老师晃晃悠悠的骑着他的破二八,穿过安静的铁树胡同,随后,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袭上心头,他停了自行车,就那么站在胡同口发呆,放眼望去,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耳边也安静的异常,连个老鸹叫都听不见,冬夜里的小风滴溜溜的打着旋从身边掠过,万老师被凉风一吹打了个机灵,想起自己做过的梦来,怎么又是这个感觉,空无一人,像座鬼城。
越想越是害怕,老头以不多见的利索调头便疯骑起来,他要去找洪大爷,那家伙胆气壮,只要见到他,自己便啥也不怕了。
又回到小吃店门口,却见店里的灯都黑了,门还半敞着,在昏暗的路灯照射下,一片片阴影奇形怪状,那小吃店看起来像张着嘴的怪物,“老洪,你在吗”万老师站在门口喊着,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更慌了,一推门便闯了进去。
平日里来,都是小店营业的时间,他从没注意过这店中的电灯开关在哪儿,此刻便急火火的满墙摸着,想要先开了灯再说,人在黑暗里,总是最没有安全感的。
万老师在门边摸来摸去,入手处却觉得粘腻一片,这个老洪,卫生也不好好搞,满墙油唧唧的真够邋遢,边想着,又觉得不对,这墙上更像是渗了水,或者更像是万老师闻到一鼻子的腥味。
灯,终于打开了,随后,万老师一声尖叫卡在了嗓子眼里,那腥呼呼的味道立刻清晰起来,满墙都是血,顺着门边墙角缓缓铺展,离门不远的地方,一个人仰天倒在地上,头脸已经被砍了个乱七八糟,万老师胃中那点酒菜急急的向上涌起,哇的吐了出来。
后背有人轻轻拍打着,万老师吐的上气不接下气,“老万,今儿这是怎么了,才喝两壶就吐成这样”万老师耳边响起洪大爷响亮的声音,睁开酸涩的眼睛,发现自己还在里间坐着,只是吐的一地狼藉。
吐完了,万老师喘着粗气端详起洪大爷,鼻子竟忍不住一酸,“老洪,我要跟你说点事”他阴沉着脸,终于还是说了。
老师就是老师,即便讲个梦也栩栩如生的,听完他夹杂了南方口音的离奇描述,洪大爷先是沉默片刻,随后便呵呵呵的笑开了,“你这家伙还真是神人一个,这种事你也信”洪大爷那喝了酒便涨紫的方脸更显豪爽,“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被砍成烂瓜,我也认了,早年坏事也做过,就当是还债了”说完,竟自大笑起来,摸着光瓢锃亮的脑袋摇头不已,显然根本就不信万老师的“预言”。
之后,万老师便在这种悲悲戚戚胆战心惊中回家了。
又过了三天,万老师再没做过什么怪梦,也没听到什么坏消息,心情慢慢平复了下来,万老师心想,这治安严密的京城,哪里那么容易出人命案,自己还是想多了。
不过就在这天傍晚,他却接到一个电话,号码很陌生,手机上显示来自北京,万老师不由的心里发紧,一种不好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琢磨半天还是接了起来,只听那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说道:“老万,我是老洪啊”
万老师本来紧张的心情顿时一松,可是洪大爷接着说:“我那个一直胡混的侄子被人砍死了,本来这事也稀松平常,只是尸体和现场,跟你做的梦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