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却说这年六月末,二人已经过了淮河,眼看江南在望,侯六心里也局促起来,他想起到了江南淞阳镇,二人就要分离,便十分伤感。一路上,他陪着小心,唯恐惹李道士不高兴,李道士却看出了他的心思,道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我不是一路人,毕竟终究要各奔前程。侯六听了,只能暗自抹泪。
谁知,那李道士的精神,却一天不如一天,有时行至半路,都要昏聩晕倒。原来这李端白素有隐疾在身,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发作一次,那压制隐疾的东西,就在江南淞阳镇的王家藏书阁里,本来依他脚程,从关中到江南,时间足矣,然后世道纷乱,妖孽横生,又要顾及侯六,行至最后,那异疾就发作了。
那日二人行至一荒野中,眼看夕阳西下,须得露宿,那李道士却一头栽下马来,侯六大惊失色,扑在他的身边叫:“师傅,师傅!”
正惶恐间,那身后却传来得得的马蹄声,侯六回首,却见来人跳下马来,并不认得,身材魁伟,却生了一张面无三两肉的刀削面孔,那身形好生熟悉,侯六略一回想,便悚然了,来者不是别个,正是那日在开封城中跟踪李道士二人,意欲图谋不轨的汉子!
原来,李道士的这个世仇,祖上乃是跟随多尔衮,屠了扬州,血洗江阴的旗人军官,姓佟佳氏,名叫牛纽,在满语里是眼珠子的意思。这牛纽的祖先,在江阴城里,杀的全城只剩五十三口,背上了血海深仇。这般恶人,最后在一个雪夜里被道士割去了首级,祭在大学士史可法的衣冠冢上,于是这牛纽家中世代,便将这白狼的名号,钉在世仇的第一个名册上,这牛纽起初不信有这样的人,后来几次三番,寻查到了李道士的行踪,便意欲手刃仇人,给祖上报仇。
今番这牛纽看见李道士栽下马来,喜上眉梢,道是天道好还,便亮出刀来,叫一声:“白狼,你今番落到我手里,也是天意。那个小厮,我与你无仇,你只管逃命去,若不依我,连你也一块儿剁了。”
这边厢侯六坐在李道士身边,急得抓耳挠腮,牛纽让他走,他哪里肯依,可留下来也不过陪李道士一起送死,眼下李道士双目圆睁,身体发着抖,任凭侯六如何叫喊摇晃,却半点反应也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眼见得那牛纽发一声喊,那刀直往李道士胸口搠来,侯六急红了眼,想都没想,往前一扑,用自己的肩膀替师傅挡了一刀。
鲜血立时四溅,牛纽吃了一惊,停住了刀,苦笑一声:“你这小厮,倒也仁义,可惜跟错了主子。”他倒也不急,以为要取李道士的性命,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可这性命攸关的当口,侯六的鲜血,却溅进了李道士眼睛里。列位看官,草蛇灰线,伏笔千里,一个月前,侯六的家乡瘟疫横行,他却安然无恙,这并非天可怜见,叫他老侯家不要绝了后,而是侯六自身的血液,与常人不同,就是接触了疫源,也不会发病。这世上的几百年间的瘟疫,却和李道士身体里的隐疾有着联系,这也是李端白命不该绝,侯六的鲜血入眼,瞬间就将那刚发作的异状盖住了,李道士打了个冷战,神志归于清明,他眯眼瞅见牛纽伤了侯六,边挥手将侯六放至于一旁躺好,自己跳起来与牛纽厮杀。
侯六躺在一旁哼哼咧咧,抬头却见那刀剑过处,鲜血飞溅,那两人中登时倒了一个,有道是:一分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这李道士割了牛纽项上人头,转过来料理侯六,侯六虽身上剧痛,心头却暗喜,李道士让他咬着面巾,自己从褡裢里掏出针线,拿酒淋了,给他一针一线的缝起来扎上,叹息一声,轻声说道:“小子,若不是你挡那刀,我今番死也。以后去留由你,你若愿意,便做我的徒弟也可。只是我杀孽太重,是个合该活着下地狱受千刀万剐的恶人,你跟着我,必要受牵累,你可想好了。”
侯六闻言,喜不自胜,略一挣动,那伤口又绷开了,鲜血涌出。李道士叹了口气,以手揩之,却送进嘴里,尝了尝,道:“原来如此。”侯六虽然觉得怪异,却不明所以,也懒得理会。
至七月初七,二人已经快要到达淞阳镇,这日傍晚,在一处小镇的酒肆里打尖。刚坐下,便看见酒肆里进来了一对母子,那女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年纪,手中抱着琵琶,生绢抹额,不施脂粉,穿着一双软底弓鞋,腰里系着六幅的旧罗裙,倒也略有几分颜色。手里牵着个孩儿,只有三四岁样子,原来是个卖唱的歌女,进酒肆来讨生涯。女子的身后,其实还跟着一个汉子,约莫三十岁年纪,青黄脸色,一脸病容,别人都只能见着母子两个,唯独李道士和侯六,知道那汉子是个病亡之鬼,兀自跟着女子不走。
这晚是七夕乞巧节,虽则夜幕降临,仍有很多百姓聚集在河岸,街道和酒肆中闲逛。故而酒肆里桌桌客满,猜令划拳之声不绝于耳。那女子牵着孩儿,每到一桌,先道个万福金安,再弹琵琶唱曲,但琵琶弹得不好,曲唱得也凑合。故而转了几桌,也不过只挣到几个铜钱而已。
列位看官,这世上专有那一等下作的人,喜欢欺凌弱小。西南角的几桌,全是附近军营的无赖军汉,平日里不操练时,专就偷鸡摸狗,调戏妇女,聚众滋事,上官也不管,越发没了王法。
那打头的军汉,见着女子有几分姿色,把她召过来,让她唱曲,却不给钱,拿下流不堪的言语侮辱她。女子噙着眼泪,想要走时,那军汉却又拦住,渐至于动手动脚。那女子身后的男鬼,见妻子被人调戏,不仅咬牙切齿,然而他不是凶煞,也没奈何,只得忍气飘在一旁。
周围桌上的人,也不乏有正气,想要为女子出头的,然而却畏惧军汉人多势众,只有装作看不见,低头默默吃酒。
李道士本不想管,却见那卖唱的女子领着孩儿,孤苦伶仃,任人欺辱,不禁勾起他一番往事,故而心生怜悯。他也不去惹军汉,只是过去护着那女子过来,军汉要拦时,却又来不及,只得讪讪的坐回去,瞪着这边。
李道士让那女子把琵琶交给他,却对众人说:“这娘子孤身一人,带着幼子,诸多不易。我少时也颇识音律,不如弹唱一段,若唱的好时,诸位便给捧个钱场人场,如何?”
众人刚才看他义举,便都佩服,齐声应允,有那好事看热闹的,还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唱。
只听他拨了两声琵琶试试声音,便开口唱道:
“门后挂枝分高低,
窗前喜鹊叫叽叽,
不念旁人只念你,
哎呀我的郎,
你怎好驳了奴的意。”
列位看官,他唱的是兴起于明万历年间的挂枝儿,清初已经不再时兴,然音色婉转,加之他唱的极为坦然,众人听了个稀罕。
众人本还以为他会唱个杨慎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或者苏学士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不过那也不是琵琶曲,再不济,也唱个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谁知他唱了此等艳曲,端的是唱的好,事出意料之外,居然都拿出钱来,赏给哪个女子,那三四岁的孩儿,端个小簸箩收那铜钱,登时就收了半簸箩。
众人邀他再唱,李道士却让众人稍等,他自己将女子和孩儿护着,送到门外,那女子道了谢,说:“拙夫一月前偶感风寒,将息的快要好时,却又吃了碗没热透的浆水饭,不幸复发,撇下奴和孩儿两个,蹬腿走了。奴幼时也习得些音律,先夫便是个乐师,也教奴些曲子。故而含羞忍辱,晚间便出来献丑。今日幸得遇道长解围,奴感激不尽,无以回报。”便叫那三岁的孩儿,也谢道士,李道士连忙止住,只是问她:“大姐莫哭,你家先夫从染病到亡故,隔了多久?”那女子道:“不过三五天。”说罢又垂下泪来。
李道士掏出一包银钱,送给她道:“以后不要再来酒肆卖唱,这不是个好地方。寻个好人家,再嫁也好,愿意守节也好。”那女子身旁的男鬼,闻听此言,慢慢的消失看不见了。
李道士将那女子送至街口,又看着他们平安走远,便折身而反。谁知进了酒肆,却发现那帮军汉正等着他,约莫十多个人,穿着灰褂,辫子盘在脖子上,那为首的军汉,嘴歪眼斜,脖颈上生着恶疮,他自己却不知,有一个女鬼正盘在他脖子上,那鬼衣衫破烂,身上腐烂到一半,露着嶙峋白骨,正用骨爪去戳他脖颈上的恶疮。那军汉见李道士回来了,便道:“好一个贼道士,你把那粉头放跑了,让我们如何取乐?不如你在地下学狗爬一个,若学的像时,就饶你这顿打。”
这番动静,却惊动了淞阳镇一个人物,那人姓王,乃是淞阳镇上的世家子弟。十九世纪中后叶西学东渐,这人原名是古之圣贤的字,他嫌折寿,故弃之不用,给自己起了个外名叫查理,人称查理王。
这查理王为人放旷,举止豁达。之前跟随叔父去英伦学习西医,在那儿把一条猪尾巴剪了,重新蓄起发来,然旧时候西医无用武之地,他去衙门里干脆当起了仵作,整日和尸首打交道。这人从沪上一路回淞阳镇,途径这里,也是机缘巧合,居然也进了这家酒肆,看见李道士,觉得此人风姿都然,不是等闲之辈。便一直盯着道士,看的目不转睛。
又见李道士出手救助那卖唱的母子两个,是个至善的侠义之人,再听他唱曲,登时呆住,心道:若结交上这个道士,也不枉为人一回。
他眼见无赖军汉上去把道士围了,便跳将出来。列位看官,俗话有云,枪打出头鸟,见官莫向前,吃饭莫向后,便是叫人凡事不可争先,遇事绕着走。这查理王却不同,凡事要和别人拧着来。只见他一摇一摆,走到那无赖军汉面前,刷的从肋下外衣里掏出一物,乃是一八五八年所造的一把雷明顿左轮,指着那军汉的额头,歪着头笑道:“你这人好没脸,若再聒噪时,一枪崩碎了你的天灵盖。”
那军汉哪里吃的这样羞辱,登时往地下啐了一口,嚷道:“你打,爷爷就站在这里任你打,若不打时,你便是小妇养的。”
那查理王笑了一声,抬手便是一枪,那子弹贴着军汉的头皮飞过去了,那军汉耳朵嗡嗡直响,头皮也烧伤了,带回过神来,发现裤子湿了。他脖颈上盘着的恶鬼,也被火药惊得魂飞魄散。列位看官有所不知,这恶鬼在时,用骨爪遮住人的眼睛,让他不能明辨是非,用指甲捂住人的耳朵,让他听不进好言,又用骨爪插进人的脑子,让他满心恶念,这军汉眼下没了恶鬼蒙蔽教唆,腿软了半天,才期期艾艾的撂下一句狠话,和众军汉走了。
这时查理王才来到道士面前,唱了个肥喏,两下里认识了。查理王听说李道士二人也去淞阳镇,心中大喜,邀以同路。二人十分投缘,当晚便歇宿在一处,第二天一同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