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仓里的众人,听见枪声,全都跑到船尾,争论之间,几十人里,大多数都站在查理王这边。然而也有那些心地刻毒的,一味的催船老大开船,但是吊着船帆的麻绳已经被打断,一时半会儿是接不上了。
那侯六和梁庆鱼早就站在查理王身边,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烧火棍,扎手舞脚的站着。
查理王哆嗦着,用枪指着船老大,大吼着让他派水手下去捞人,那船老大苦着脸拖延道:“这位公子,眼下就是捞上来,只怕也死了,没人能在水下闭气这么久的。还是快开船,这一船人的性命要紧,来年经过这里,给道长过个周年——”这船上的水手,也都木然的站着,就如没听见一般,谁也不下水,可见紧要关头,人心都寒冷如冰。
查理王浑身发抖,一股血都涌到了头上,几近癫狂,红着眼睛号道:“他死了,我叫你这一船人给他陪葬!”
查理王虽然气急,却明白自己却不能下去,因为只要他下去,这船老大马上会叫人接上麻绳开船,然而随着时间飞逝,此刻他急火煎心,已经失控了。
这时候却听见扑通一声,有人却跳下水去,查理王低头一看,竟然是梁庆鱼脱了衣服跳下去了。原来这查理王不知,梁庆鱼自小生在海边,虽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水性却很好,刚才他见剑拔弩张,怕得不行,反应慢了一些,这会儿记挂着李端白的安危,一着急,自己跳下去了。
梁庆鱼闭了气,游到船底,在水里睁开眼睛,只见那恍惚中有一团血雾蒙在眼前,他又不能叫喊,只一个劲儿的向前游去。突然撞上了一物,他仔细摸了下,觉得鳞片森然,覆着一层黏滑的东西,吓得缩了手,再看时,却是一个丑陋的怪物身体,没了脑袋,那血雾就是从怪物的脖颈里冒出来的。他心中一喜,便伸手划开血水,只见那面前就是李道士的脸,双目紧闭,那气泡正从他的口中往外冒。
原来李道士水性却一般,斗杀了那巡海夜叉,便呛了水,无力上去,直往外倒气,这时候亏得梁庆鱼及时赶到,拽着他的胳膊便游上去了。
众人一看李道士上来,便都欢呼起来。这人性却也怪,刚才还想赶快开船逃走,这会儿见人毫发无伤的上来了,又都欢喜。
查理王却神色焦急,摸着李道士的鼻息,觉得似有似无,便用手砸他的心窝,几下下去,李道士咳嗽几声,吐出水来,这才放心。这时候众人倒也不怕了,纷纷下海去捞那个水手,连那巡海夜叉的尸身也捞了出来,晾在舢板上,围着品头论足。
李道士早被查理王几个人背到客舱里,正忙活间,忽听人叫门,船老大等人心知理亏,着人送来一碗姜汤,此时已经是九月间天气,天已转凉,怕他在海里泡了那么久,落下病根。查理王让侯六和梁庆鱼看着李道士,自己却出了舱门,问船家讨了烧酒和热饭,回来时发现李端白已经醒转,自己坐在榻上捧着碗喝姜汤。旁边的梁庆鱼和侯六都讪讪的笑着。查理王轻声道:“水性不好却硬要下水,下回再这么逞能,弟兄们就不管你了。”
谁知李道士笑了一声,说:“随你。”
查理王嘟着嘴,心里却不觉笑起来。列位看官,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乃至于舍生取义,是为士也。中国的士道,兴于尚武的先秦,盛于汉唐,等到了晚清,国人都麻木不仁了。后来到了一**八年,虽有戊戌六君子这样的有识之士,却仍然无法挽救整个民族的颓势。查理王这样的人,在外闯荡五六年,世态炎凉都看遍了,却从未见过如李端白这样的人,心里自然十分爱重于他。
过了不久,船行至海州,四人下了船进了城,却不住客栈了。原来,梁庆鱼的叔父,在这海州城里开个当铺,家资颇丰。梁庆鱼带了家中父亲的书信,便来投到叔父庄上。时值重阳,街上有人举着神位游行,原来五通神在江南盛行,后逐渐移至江北一代。查理王祖籍江南,知道一些,便指着道:“这五通神都是些猪马之类的畜生和瘌蛤蟆长虫变得,专好淫人妻女,虽然时不时也行一点小善,终究是妖怪恶鬼,江南很早就不兴这个了,江北为什么还流行,真是怪哉。”
旁边一闲汉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们是打从江南过来的吧?你有所不知,我幼时根本未曾听人说过这个。这五通神,是十年前,有一户姓伍的人家从江南迁过来,广有人脉,结交下地方上的官绅豪杰,势力越来越大,渐至于上能通神,下能役鬼。后来,便在孔望山上修了五通神庙,说自己是五通神的后裔,要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前去祭拜,不然就降灾行祸。现在香火也就繁盛了。”
梁庆鱼和侯六撇撇嘴,李道士默默无言,查理王冷哼一声,大家继续向前走,梁庆鱼按着地址,行到了一处宅院,但见青砖垒墙,琉璃瓦搭檐,墙内的玉兰树枝都伸到了墙外,真是好一座悠闲的庭院。而且,那院门口还吊着红灯笼,门前洒扫的十分清洁,似乎是要办喜事。
梁庆鱼心中诧异,递了名帖,不久便有一中年人带着仆从迎将出来,原来正是梁庆鱼的叔父,因为捐过一个闲职,也算一个员外。
众人安顿下来之后,梁庆鱼便道:“叔父,我见外边披红挂彩的,莫不是家里有喜事?”
那梁员外却苦笑一声道:“什么喜事。贤侄有所不知,你堂妹今晚便要嫁人了。”
列位看官,这古时候办喜事,一般都选在白天,吹吹打打,人越多越热闹便越好,晚上嫁人,除非寡妇嫁人,或者大户人家纳出身不光彩的妾。梁庆鱼心说我这堂妹也算个千金小姐,莫非以前嫁过人,现在又嫁,还是给人做小?
他不好便问,就说:“既然堂妹嫁人,我也要随礼。我带的货里有一颗大如桂圆,形状浑圆,唤作海龙眼,给堂妹做嫁妆吧。”
梁员外摇头道:“你做买卖也不容易,还是收着吧。这门亲事,着实憋屈!”
原来这梁小姐嫁的不是别人,而是这跟五通邪神有瓜葛的伍家。这也就算了,坊间传言,这伍家的公子,虽说是人,却有五通邪神护体,暗地里修着邪法,几年便取一房妻子,专拣那等富贵人家的小姐,好收嫁妆,过不了几年,这妻子就病瘠死去,不上一月,他又张罗着续弦。这回又盯上梁员外家,初始梁家不愿意,着急着给女儿另找婆家,谁知人家都畏惧着五通邪神,谁敢下聘,伍家得信,又来催逼,没奈何,只好答应。更奇怪的是,这伍家公子娶亲,专挑晚上,也不着人来接新娘,他自己却专等夜半三更而来,也不见亲家,眼见就是个邪神附体的妖人。梁庆鱼闻听居然如此,便道:“叔父不知,我北上贩珠,便是这位李道长保驾护航,多次救我性命,这回不知让他跟那伍家的妖人对上一对,为民除害。”
梁员外将信将疑,然又无其他的方法,便只好答应了。这时唤出梁小姐见了众人,原来是一个瘦怯怯的姑娘,一张烟黄的瓜子脸,浮肿的眼泡儿,非常可怜。
李道士嘱他家把姑娘藏好了,自己却在宅中坐下喝茶。此时已近正午,离半夜还有好久,便叫众人出门去逛,不用太过担心。
这查理王早就呆的厌烦了,原来,他在街上看见一家赌场,那门口吊着个腿脚乱动的木制大螃蟹,非常新奇,他这人平生好赌,早就按耐不住了。
他不想和李道士说自己去赌,便干脆拉上侯六做幌子,只说去闲逛,便一溜烟跑了。
查理王拽着侯六,说是闲逛,其实是进赌场去了。赌场里人头攒动,周围还设着茶水点心摊子,查理王给侯六买了本七侠五义,塞了几个小钱,让他在茶果摊子上等。自己挤进人堆里,就玩了起来。
侯六买了几个点心果子,往板凳上一猫,捧着书就看起来, 渐渐入迷,不知过了多久,却觉得有人拍他,抬眼看时,却是一个老儿,吓了一跳,你道是为何,原来,这老儿眼距很宽,嘴巴更阔,留着两撇细长的髭须,猛一看,以为是鲶鱼成精。只见他满脸堆笑道:“小哥,这里有新奇好玩的玩意儿,你要不要来看看。”
原来,这老儿专做大烟生意,在赌场旁边,开着一家烟馆,专门说诱那不经人世的少年抽大烟,初时那烟泡卖的便宜,后来成了瘾,就得倾家荡产偷鸡摸狗去填无底洞。眼下他见侯六穿戴整齐,又吃果子又看书,象是好人家孩子,大人又不在身边,便去说诱。侯六却觉得他不是个好人,便不肯走,那老儿软磨硬缠,就是不撒手。
这时,只听得有人呵斥一声:“拉拉扯扯,将欲何为!”原来是查理王赢得差不多了,便出了局回来。一见之下,以为老儿是个拐子,便大吼一声,呵退那人,扯着侯六就出来了。侯六道:“你赢了多少?”查理王得意的展示出一大把碎银子,里面混着几个金锞,侯六却没看一眼,结结巴巴的指着他肩膀道:“老王,你肩膀上是什么?”
向来赌场上的勾当都是只输不赢,眼下查理王居然赢了不少,可见其中有鬼。原来这赌场,暗中行得是五鬼搬运之法,能让人一输到底,也能让人小赢一把。赢了的人,就是被鬼看中了寿数,暗地里做了个交换,却不管人愿不愿意,径直坐在那人的肩头。但凡生人身上都有三把火,被鬼坐灭之后只剩头顶一盏,容易惹上灾祸。查理王在赌场招上了鬼,他自己却不晓得,明明印堂发暗,一脸黑气,还洋洋得意,预备明天再来。见侯六指他肩膀,便左右看了看,说:“可能落了点鸟屎。”
侯六看得真切,只见查理王肩上,一边扛着一个青面小鬼,正冲他呲牙咧嘴的做鬼脸哩。侯六转了个心眼,也不说破,心说,回去见了师傅,再做打算。
两人在街头小店吃了碗馄饨,便赶在日暮之前回梁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