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四人到了黄河边上。古诗云:赤羽千夫膳,黄河十月冰。此时的黄河已是水波不兴,一些支流都干涸了。若要渡河,需乘羊皮筏子。列位看官,何为羊皮筏子?这羊皮筏子又叫排子,是将牛羊整张皮剥下来,将四肢扎紧,吹入空气,做成一个气囊,绑在木排上,不用时便将气放了拆下来,非常便易。此时那河岸上,还站着四五个皮影戏艺人,抬着戏箱子,也等着渡河。那皮筏子划过来,大家上筏子盘腿坐定,那筏子客用力一撑河岸,叫了一声走着,便离了黄河岸,另一艘筏子运载着几人乘的马匹,先去对岸了。
那王典仪和那几个皮影艺人寒暄起来。这几个皮影艺人,为首的是个四五十岁的红脸儿汉子,旁边坐着他的兄弟和浑家。还有一双女孩儿,约莫十三四岁,围着那皮影戏箱子一边坐一个,好奇的看着查理王这班人。王典仪问他们往哪里去,那当家的呵呵笑道:“这位一看就是读书人,生的真是排场。小民们原是陕西米脂人,在外冲州撞府,赚些辛苦钱。眼看着一年将近,便折过来走回程路,顺便一路上拿着家伙混口饭吃。”
这边厢,查理王却和李道士商量了一路。查理王道:“老李,王大人说顺着图上标志的路线找那只箱子,可我踅摸着,如果我是那个方士,把箱子往着黄河水里一丢,包管谁也找不到了,岂不省事。”李道士闻言,微微而笑道:“那种邪物,往哪儿一丢都会显出异常的征兆来。如果丢进黄河里,这河就会成为一条鬼河。河里面会妖孽横生。”那查理王听了这句话,便抬头问那个撑船的筏子客道:“那船把式,我有一句话问你,这河里可太平?”
那筏子客笑道:“二位道爷,实话告诉你们,这河自古就没太平过,前二年发水灾,上游还祭河神呢。绑了好好一对粉团一般的童男童女丢进水里。有人说,看见那水下有一个房子大小的癞头鼋,长着一张鹦哥一样的尖嘴,一口便把人吞吃了。你说怕人不怕人?”
列位看官,你道是这筏子客为什么也叫查理王道爷,原来他原先那身衣服,被前几日那附上身的江玉阳随手团巴团巴,不知扔到哪里去了,眼下穿着李端白的衣服,虽然长大一些,倒也现成。眼下那侯六听了筏子客的话,不禁道:“癞头鼋算什么,我师傅在陂水里,斩杀过一条几丈长的头上长角的大水蚺,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遇到我师傅都得甘拜下风!”那筏子客和另外几个人听了,都摇头笑道:“这小猴子倒会说嘴。你倒是说来看看,怎么斩杀的大水蚺?”
那侯六本来就是个人来疯,这下看见众人,尤其是耍皮影儿的那对女孩儿都在看自己,便越发起兴,便添油加醋,把前前后后的事情一说,大人们听了,哪里会信,都笑了起来。那对女孩儿却听得认真,时不时插两句嘴,你一眼我一语,这三个小孩子很快便说到了一起,做起了玩伴,一直到下了筏子,还难舍难分。
那黄河对岸便有集市村庄。几个人去集上吃了东西,王典仪按图道:“往西边四十里地,有一个金庄,是第一次寻得方士踪迹的地方,我们得去看看。”
话说四个人在那面鱼摊子上坐着说话,背后却有人招呼,扭头看时,确是那同乘了一趟筏子的皮影艺人一伙儿。他们也进得店来,放下家伙吃饭。那当家的问道:“几位爷爷去哪儿?”
这边厢四人对视了一眼,王典仪含糊道:“去西边一个庄上看看,犬子——”说着他一手拍向查理王,“有个姨姥姥在那里住,打算看看去。”查理王正吃着面鱼,被他一拍,几乎呛住,好不容易顺了气,翻了翻眼睛以示不满。
那当家的倒没在意,笑道:“西边有个金庄,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那地方?我们这些年走了少说也有个几个来回,这回往西,也要路过那里演上一回,说不定还能碰头。”
到了日暮,四人便到了金庄,也亏得王典仪看起来一副官派,居然找了一大户人家里歇脚,谁知那耍皮影的艺人也雇了辆马车到了,那大户人家年年雇他们耍戏,彼此都是认得的。那侯六又见着他结交下的两个女孩儿,心里思量着去搭讪,于是吃了饭就放下筷子跑没了影。直到大家睡下才回来,查理王躺在炕上,瞥见他进来关门,就道:“好个小六,小小年纪就知道跟女孩儿扎堆儿玩耍,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将来岂不是个花心胚子。”
侯六得意道:“那不是很风光。”
查理王一下坐起来,道:“风光?我可要好好教教你。你知道什么叫‘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吗?你要是真相中了一个人,从此之后,无论见着多少个人,也只有这一个人才能入得了你的法眼,其余的你都都不理不睬,就是死了,入了轮回,也死死的就记住这一个人,那才像一个正经汉子。——就像我和你师傅这样的。你小子不许学坏,否则我把你的耳朵揪下来。那什么,我说老李,你活了三百年,找过道伴儿没有?”李道士不答,像是睡着了,查理王见他不接腔,正没奈何间,王典仪却叫起来,道:“贤侄,你都订过亲了?”查理王想起修小姐,顿时觉得心中无限凄惶,低声道:“我确实有婚约在身,可惜要是成婚,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几个人正无言间,突然听见李端白说:“那个皮影有些不对劲。”查理王闻言,知道他一直都没睡着,便道:“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一直顶那个箱子盖?我早就打听到了,里面是那对小丫头背着大人,放进去的小叭儿狗。我说老李,你老是冷不丁说出个唬人的事,我老这么跟着你,迟早被你吓出病来。”
李端白笑了一声,道:“那皮影的用料是人皮。”原来,那李道士在船上就看出来了,只是不言而已。那小叭儿狗,起初时被两个女孩儿藏到戏箱子里,狗性最灵,闻见那皮影子上一股怨气,当然要跑出来,故而时不时用脑袋顶撞箱子盖。那两个女孩儿怕大人发现了,自然要一左一右夹着箱子坐,把手肘都支在箱盖上,却还是压不住小狗,被查理王发现了。
查理王寻思道,这寻常皮影,一般是用牛马驴骡之类的牲口皮制成,拿人皮制影子戏,只能招邪,这样下去不妥,便撑到李道士上方,道:“老李,你管不管?”李道士睁眼看了他一回,道:“没闹出乱子来,就不用管。那人皮影演起来很像是那么一回事,只要不作怪,管它作甚?睡觉。”说着伸手把油灯捻灭了。
几人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几人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正在饮马的时候,查理王抬眼看见皮影艺人那一家子,也在收拾行装准备上路。大家早晨见面,也互相致意了一番。只是那当家的两口子,并着兄弟,这三个大人,脸色都泛着青白,病恹恹的像是没睡醒一般。那对女孩儿也对人不理不睬,只顾着低头收拾东西。
侯六本来想和那对姐妹打个招呼,可是又想起昨天晚上查理王说的话来,只得生生忍住,没有再发言。
他们几人上了马,决定绕庄打探一下。金庄的四周皆是农田,此时田中只堆着些麦秸秆,露着灰黄色的土地。天气阴沉而湿冷,清晨时泛起的灰白色雾气,直到晌午也还萦绕不散。李道士骑在马上,任那枣红马走着小碎步,指间却夹着一只点燃的线香。那马走得很慢,香也烧的均匀,一股烟气慢慢的向后飘动着,一直也没有任何异状。
这时,远处却传来人声。待走得近了,原来却是那皮影艺人一家,王典仪不觉奇怪,悄声对查理王说:“他们不是早就收拾东西离去了吗?怎么还在绕圈子。”
查理王也大为诧异,道:“我看看去也。”说罢领着侯六便走上前去,搭讪道:“却才老早就见你们出发了,怎么才走到这里?莫不是有了麻烦?”
那三个大人都木木讷讷的,也不答言,两个个女孩儿走在后面,低着脑袋,谁也不说话。正奇怪间,查理王听见背后马蹄声响,转过头来,却是李道士,刚想说话,却见那柱香,正以一种快得令人心惊的速度燃烧着,很快便撑不住上边那截香灰,簌簌的落了李道士一身。直到最后,啪的一声,那线香居然炸裂了开来。
查理王不禁惊道:“老李,你买的什么香,鞭炮吗?”
李端白却摇头下马,径直来到那家人面前,也不搭理人,径直朝那个戏箱子走去,那箱子放在一个小板车上,板车上扯出来条绳儿,平时就靠着那两个女孩儿拉着。
此时,那戏箱子静寂无声的立在板车上。李道士抽出剑来,嗖嗖两下,把那捆的绳子给砍落了。他挑起箱子盖翻到一边,只听见那里边呜的一声悲鸣,一只白爪儿颤颤巍巍的搭在箱沿儿上,却没有力气再窜出来。
几个人围过去看时,只见箱子里卧着一只发着抖的叭儿狗,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的向上看着众人。侯六想过去把叭儿狗抱出来,却被查理王和王典仪扯住了。
“看你师傅。”查理王低声说。
只见李道士俯下身去,一把把狗提出来,那小狗随着他抬手尖叫一声,刨动着四肢,身下的东西却噼里啪啦往下掉,居然是混着鲜血的内脏。与此同时,李道士抬手把狗儿往边一抛,另一只手却反手持剑,望着箱内就是一狠命一刺。
那箱里顿时响起一声哭号,像是寒冬腊月里把满月的小儿猛地泡到凉水里,尖利得刺得人耳朵直发麻。李道士的手上,顿时燃起了青白的火焰,那火一直烧到箱子里,轰得一声,那箱子里窜出来个燃着火的小东西,向着田野上的麦垛冲了过去。与此同时,皮影艺人那家人都东倒西歪的委顿在地上。那边厢的麦垛,因为前几天落了几点微雨,秸秆都是湿的。那着火的东西进了,非但没有燃成大火,反而得以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