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众人围坐在火边,那王典仪道:“他既然不可能跑远,那究竟到何处去了呢?”
李道士道:“恐怕只有一种可能,那粟特方士的地下老巢,就在这附近,段继云一开始就有这种打算,却做出还未到地方的样子,伺机逃跑。”
那查理王在一旁,抓着两把残雪敷到脸上,道:“咳。。。老李,你这回算是看走眼了。那段继云和粟特方士早就做一路去了。也不知那粟特方士给他何种好处,让他居然行此下作之事。可周围光突突的,往哪里去寻那方士的老巢?”
王典仪摇摇头,道:“眼下太黑,只得等到天明再说。”
大家听了,都半晌无言,此时夜已经渐深,众人重新归拢火堆,盛了一盆炭火进帐篷里,那王典仪和侯六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心中无法平静下来,只能躺倒假寐。查理王强自支撑,在外边陪着李道士守夜。
到了下半夜,月亮也渐渐的落了下去,查理王蜷腿坐着,把脑袋搁在膝盖上,不知不觉就做起梦来。
梦中仍旧他站在这片裸着黄土的荒原之上,天色半明半暗,也看不出晨昏,周围空无一人。查理王心中焦急,大呼了几声,果然无人应答。他颓丧的坐了下去,这时,耳边却传来一阵驼铃的声响,抬头看时,只见打西边来了一只驼队,约莫十三四骑,多为男人,头上裹着缠头,身着长袍,脚蹬蛮靴,并非中原打扮。查理王见着人来,心中大喜,便冲他们挥手大喊,谁知那些人却并不理会,兀自驱使着骆驼往前边走。
查理王没奈何,只好跟在他们身后一溜小跑。这时,他发现自己脚下的土地非常松软,也觉察不到寒冷,再抬眼一看,原来这并非十冬腊月,那荒原上隔着三五十米,便有一从生着黑刺的矮灌木,他心中混沌,也无法觉察这是幻像,只是一味的跟着驼队跑。
约莫跑了三四里,那驼队终于停下歇息。查理王赶忙揪住就近的一人询问,却发现一抓之下,居然抓了个空,正奇怪间,只见那人坐在地上,摇摇晃晃的支起头来,虽然是一副憔悴的面容,却是高鼻深目,络腮胡子,面目像个西域胡人。查理王又见那些骆驼的驼峰两边,都挂了大小的包裹和箱子,便知他们为西域行商。正打量间,那人却面如土色,摇摇晃晃的歪到一边去了。同行的人见了,都跑来将他扶起,拍着他的脸颊,大声的呼喊起来。然而那行商却紧闭双目,口中虽微微的呻唤几声,却并不见醒转。那扶着他的人也一脸哀戚,连连摇头。
查理王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见人群外有一个人,不紧不慢的从自己的骆驼下边取了一个小箱子来,从中掏出一个瓷瓶,然后慢悠悠的拨开众人,扶起那个栽倒的商人,撬开他的牙关,往里倒了点什么进去,旁边有人递了一皮囊清水过来,和水送服。然后他们将那行商平放在地上,留几个人看着,其余都慢慢散去,吃喝歇息去了。
查理王好奇的蹲在那里查看病人,过了一顿饭工夫,那人面色渐渐好转,再过了一支香的功夫,那人呻吟一声,慢慢睁开了双眼,旁边陪着他的几个人不禁面朝西方,将双手捧到胸前,闭上双目,虔诚的称颂着。
查理王依旧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禁抬腿走开,却见刚才施药的那个人站在不远处,往这边张望。
查理王心道:“这家伙倒有些本事,莫非是同行?我且看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行至那人跟前,却见那人和众人不同,穿一身通黑罩袍,内里却露出一件繁杂纹样的衫子,再看那人的面目,却并不像其余几位的黑色毛发和黑眼睛,这人跟接近于查理王在英伦时经常见得西欧人,发色泛黄,眼睛也是灰绿色的,只不过那张脸孔并不太硬挺,稍稍有些浑圆多肉,又像是中欧人。
像俄国人,查理王思忖道,他饶有兴趣的仔细看见那人的装药的小箱子,却不禁低呼一声“我的爷娘”,只见那箱子上面绘着蝌蚪形的文字,样式正是李道士从妖楼里面带出来的那个!
不消说,面前这位黑衣男人,一定和那位神秘的粟特方士脱不了干系,抑或是,他便是那方士本人?这只行商驼队,从西域沿古道而来,如果那黑衣男人是粟特方士,此行莫非是他头一次入境吗?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今夕何夕呢?查理王想起那本陇右杂记,不禁惊呼一声,这是明朝正德年间啊!
列位看官,这人在梦境之中,虽然蒙着一头雾水,有时较之寻常清醒时的思维,更加灵敏百倍,野史曾传闻,化学元素周期律的发现者,化学家门捷列夫,在寻找规律时,发现总有几个空缺和异常(其实是未发现和无法测量准确的的元素),使他无法进行下去,所以他备感困扰。某天夜间他伏案小睡,却离奇的将整张元素周期表在梦中排布出来了,梦醒之后他伏案疾书,最终将当时已知的元素周期表绘制出来,除了某个元素的位置之外,这张梦中绘出的周期表与后世的没有什么不同。
眼下查理王也不管自己到底身处何地,境遇如何奇特了,干脆打定主意,看那个方士如何往下行动。
这异境里的天色却逐渐变暗下来,原来这是黄昏。这些商人便安营扎寨,燃起篝火来,准备露营,连那个下午时抱病的商人,也在火堆边坐着啃馕。这时,远处却传来一声狼嚎,吼得人毛发直竖,商人们一看不妙,便纷纷抽出弯刀来戒备着,不一会儿,那狼嚎便渐渐的近了,约莫几十头狼将他们团团围在了中间,只是畏惧着三五个熊熊燃烧的火堆,一时不肯上前来。
那个疑似方士的黑衣男人,这时候却不慌不乱,走到领头的商人那里嘀咕了几句,那些商人都瞅着他,并不做声,却纷纷撩起衣服捂住口鼻。只见那黑衣男子从那箱子里掏出一把粉状物,撒到火里,那火中瞬时腾起一阵黑色的烟雾,迅速的融在夜色里弥散开来。
查理王在旁边,估计着这烟气不是什么好物,也要撩起衣服学样,但直到那烟雾散尽,他也未曾闻到任何味道。那些围着众人的狼却纷纷发出了婴儿啼哭般的渗人呜咽,在原地疯狂的跳脚,好像被看不见的蠓虫叮咬了一般,闹腾了一阵,便纷纷软倒下去。
这边的商人们,一见群狼懈怠,便紧赶慢赶收拾起家伙,准备逃离,此时黑夜已经快要降临,暮色苍茫,人心惶惶。那黑衣男人却骑着骆驼在前边引路,他的手中,握着一束线香一样的东西,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却比线香粗很多,查理王跟在他们身后疾走,须臾,便来到了黑衣男人骑着的骆驼的身侧,只见那线香约莫有人的小拇指粗,比寻常的线香粗很多,等朝着启明星的方向走了四五里路,到一处,那黑衣男人手中的线香样的物事却啪的一声爆裂了,升腾起一阵袅袅的烟雾来。查理王顿时想到在黄河边上的金庄,李道士也是凭着一束线香寻找那个邪虫附身的纸人。
接着那黑衣男人勒住了骆驼,自己跳下来,只见他从身边的箱子里拿出一物来,原来是一个宽口大瓷瓶,他将瓷瓶塞子拔开,将一些东西如流水般的倒了出来。
查理王凑近看时,不禁头皮发麻,那正是伊布里邪虫,与以往不同的是,那些邪虫较之他以前见得那些,大了许多,一个个皆有手掌般长,皆是青黑发紫,腹下生着八双对足,它们一个接一个的落在黄土地上,却朝着一个方向爬行了过去,那黑衣男人直起身来,跟着那伊布里邪虫走了几步,便停住了脚。查理王站在他的身侧,看见那些虫子在火把黄光的照耀之下,悉悉簌簌的翻过起伏的土丘,便在某地圈住不动了。
那黑衣男人上前几步,审视着周围,不禁嘿嘿笑了起来,他蹲下将瓷瓶放到,那些伊布里邪虫便一个个重新钻进瓷瓶里,那黑衣男人依旧封口,装好。然后,他立在那些虫子圈住的地方,抽出了一把腰刀,那刀长约三尺,刃弯弯的,带着环状封闭式护手,兼有东西方兵刃特点。他并不知道,这种刀在日后的三百年后会演化成大名鼎鼎又悲情无比的哥萨克军刀——恰西克,随着它的主人在近代战争史里绽放又随之消亡。
只见那黑衣男人把长刀插入圈住的某处,一插到底,只听得轰的一声,地表出现了一个很大方方正正的缺口,原先附在地表上的沙石都纷纷落了下去,那些商人此时都愕然的站在周围。查理王也在坑边儿上站着,往里面看,这坑好像一张兽物的巨口,无声的张着,那些商人犹犹豫豫,黑衣男人却相当坦然,自己牵着骆驼先下去了,查理王也欲下去看个究竟,可正在这时,周围好像剧烈摇晃了起来,查理王站立不住,一头栽到,滚进了那坑中,他顿时觉得周围一下子全黑了,好像进了墨池一般,等到神志恢复,那摇晃却仍在继续着,连腹下和下半身也在不停地来回颠动,他胃中不由得一阵痉挛,几乎吐出来。
等到好不容易挣了出来,他发现周围已经大亮,而自己正在横趴在一个不断颠簸的东西上,等到眼神聚焦看清楚了,自己原来是在那匹枣红马的马背上,手上被巧妙地用缰绳捆在另一侧的马鞍上。
他一下子便攀附着缰绳坐起来,此时那匹枣红马感到了他的清醒,也可以放慢了脚步。
查理王勒住马,在大亮的晨光中打量四周,他不知是何时被人扔到马背上的,他寻摸着自己睡觉一向比较警醒,方才下半夜时明明在露营地睡着,此时却在马背上颠动着醒来,未免太过离奇,必然是有人对他动了手脚。
这时身后传来马蹄声,回头看时居然是侯六,只是不见了李道士和王典仪,侯六身下骑的是段继云的沙栗马,查理王瞪着他道:“老李和老老王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侯六一开口便带着点嘶哑,像是喊叫的破了嗓,过了度:“天快明的时候,狼群又回来了!那时候怎么摇你都摇不醒,师傅和老老王还在那里和狼周旋,怕顾不得你,便只好把你捆在马上跑,又怕有个闪失,所以着我跟过来了。”
查理王咬牙道:“现在回去,我大约知道如何找到那粟特方士的地下老巢了!”
他夹了一下马腹,那枣红马知他的意图,又顺着原路跑了回去,查理王在马上颠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到得昨夜的宿营地,那营地上一地的死狼,还有些竹筒子的碎片,火早就熄了,却望不见人。
查理王和侯六叫了几声,越叫越凄惶,时间真如白驹过隙,两人心中皆是抓耳挠腮般的焦急,骑着马绕着那帐篷周围着了魔似的一圈圈的寻遍每一寸土地,却没见着任何人。
正发愁间,侯六却叫起来,道:“老王,雪里有个东西!”
查理王和他奔下马,看见这东西真是李二猧进喜多页境之前装伊布里邪虫的瓷瓶。后来是李道士一直收着,查理王见着,心中暗叫不好,心说这老李不是个丢三落四的人,此时怎么把要紧的物事丢了?必然是遭了不测。侯六似乎也认出了瓷瓶,顿时惊得六神无主,查理王看他多哩哆嗦,便安慰他道:“莫急。这是你师傅追狼时不小心拉下来的。也许他就在不远处,我们走的这条道也——”
可他一下子便说不出话来,只见离那个瓷瓶不远的地方,居然撒着一些血迹,在冻土上明显形成了拖曳的痕迹,到土坡下便断了,侯六早就看见了,两人此时,都无法再说话,只是跌跌撞撞的跑到土坡上往下看。只见下面躺着个零散的人形物件,早教狼啃得不成样子,腔子都掏空了,脑袋也不见了,那身破烂的道袍,还有掀在一边的血迹斑斑的苎麻白衫内衣,却无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熟,那腔子里的肠子被拖出去好远,下半身也不见了。
查理王和侯六都僵在原地,觉得那一瞬间好像被什么扼住了咽喉,扑面一阵冷风,冻得心尖都打起了哆嗦。
查理王过了很久,才想起来,这一天,正是正月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