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此时雨骤然小了,须臾竟然云开雨散,那轮灼热的金乌又从云里钻出来炙烤雨后的旷野。彷佛刚才那瘆人的一幕从未发生过一般。
罗斯玛丽的手下呆呆的看着那些散落在马车边,棺材里的焦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边是俗话说的渡天劫,那闪电雷鸣,正是奔着藏身于查理王棺材下的妖物来的,然查理王命不该绝,那妖物在最后的关头,附在查理王身上逃走了,罗斯玛丽却不偏不倚,替他们挡了这一击,这正是天道好还,她身上背负着数条无辜人命,行得又是不端不义的勾当,可见报应不爽。
百年之后,渭南县修县志,也有人曾发现有这么一段荒诞离奇的叙述:
“清末同治十年,辛未六月间,一众自江南送灵,往肃州经潼关,忽而乌云排布,电闪雷鸣,俄而云降与檐等,中出闪电,色青白如狼火,毙主母于灵车前,尸焦如炭。然棺中尸亡,一时众皆奇之。”
列位看官,自此,查理王便在这阳世上失去了踪迹。家人以为他畏罪身亡,哪曾想到他会在千里之外的潼关,至于王典仪和侯六,虽然模糊的知道他为粟特方士一伙人所害,暗地里也排查了很久,然而谁又能料到罗斯玛丽一伙人竟然可以装成送灵人混出镇子呢,所以终究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只好作罢。
自那之后,侯六便渐渐觉察出,王典仪虽然在外人面前仍然表现得精明强干,但一回到家中,便时常呆如木鸡,望着窗外发呆,眼神浑浊的如同经历了丧子之痛的老人。就这么过了大半年,他才慢慢的好转,恢复了常态,从此对侯六越发看重。侯六是个乖觉人,如何不晓得他的心意,便主动提出给他做义子,那老仆知道侯六是个好后生,便也劝道:“老爷,侯小爷心眼实在,你若能认下侯小爷,以后也有个照应,末了也有个摔瓦的人。”
王典仪摇头道:“他是个异姓人,当年他家中遭了瘟疫,又只剩了他一个,跟我姓岂不是让他家绝后,所以不妥。我自待他如己出罢了。”
话虽这样说,可他对侯六着实栽培起来。
一日晚间,窗外蝉鸣声声,秋气高爽。王典仪和侯六下象棋,王典仪杀招凌厉,侯六却支象架仕,出招稳固,让他得不着半点便宜,王典仪不禁叹道:“你是个守关的人才,可惜,终究与时势不合。”
侯六笑问:“老老王,此话怎讲?”
王典仪眨动着眼睛,低声诡笑道:“我要说的话,便如同谋反一般。但你不是外人,我说说也就无妨,——大清的气数尽了。虽然李大人,曾大人,王爷们都搞洋务,猛一看,似乎国势又好转一般,实际上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然大清的颓势不是中国的颓势,要打破这个颓势,只能下一剂猛药!”
侯六呆坐在当地,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失笑道:“老老王,你想谋逆啊?!”
王典仪捻着胡子笑道:“我老了,你倒还正当年,别忘了时势造英雄,陈胜吴广,汉刘邦朱元璋,哪个不是如此。”说着,他又道:“我已和图兰大人说妥,明日你便去蓝靛厂的火器营报道,到时好好操练,给我长个脸!”
很多年以后,侯六回想起王典仪在那个秋夜的言论,仍然感到不寒而栗。他从未看透过王典仪,就像他从未看透过李端白一样,后者似乎更难捉摸,隔着久远的年代,就好像戏文和传说中的侠客和神仙一般,好像从来就不曾真正存在过。
这一晃便是六年,这年已经是丁丑年。
侯六因为两年前去山西平叛剿匪,救过长官性命,年纪虽轻,却早已升了协军校,虽说经过粤寇和捻军之乱后,军中官衔越给越滥,但好歹手下有百十号人听令。今年春上王典仪又给他聘了同僚的庶出小姐,只等秋里就要过门。这时节,若是不管天下如何风雨飘摇,侯六自己倒是衣正轻马正肥,好不春风得意。
这天入夜,管带上司要他进城东的戏院里看戏,说是看戏,其实是有些事情不好在官面儿上拿出来,便要约个舒坦地界说说罢了。侯六不敢懈怠,整肃衣裳,好好打扮了一番,便奔着约定的戏楼去了。
那时节正是名动四九城的角儿唱贵妃醉酒,一票难求,何况是二楼直对着戏台的雅间。侯六一进戏楼,便见眼前一片人头乌泱乌泱的,卖瓜子的,卖茶水的都在叫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脂粉汗气儿,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到了长官面前,侯六立马下身行了个礼,那长官周围还坐着几位身着绫罗绸缎的爷,看面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不知为何中间还夹杂着个青头白脸的娘气后生侍奉着。侯六这些年也略略知道些事情,晓得这后生乃是个相公,是个顶下贱的人,后来才知道这人是京城堂子里的行首。可是灯火影绰间,不知为何那后生隐隐约约与李端白有两三分像,却没有后者好,一副媚态,看得侯六不禁心里起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向来五感灵敏,知道就旧重现,乃是噩兆,然此时也无法脱身,只得在旁边听命。
果然,等戏开场之后,那上官却招手让他过来,递过来一物道:“侯军校,你好好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侯六心中打鼓,接过来一看,不禁如同五雷轰顶。列位看官,你道是什么五十?原来是一张薄薄的照片。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照相技术已经传入中国,到了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的大城市就纷纷开了照相馆。这张照片,乃是思山岭一行之后,李道士,查理王和侯六在奉天城中所照,查理王一向是个时髦的人,又是从英伦过来,见奉天城里新开了照相馆,便有心拉着他两人去试一番。可惜那几天他被人偶怪的黑气熏得突然暴盲,加之那时曝光所需时间较长,所以在照相时,他不得不把一只膀子支在侯六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搂着李道士的肩膀。饶是他努力做出一副英武的姿态,也看起来像一只盲眼又无助的鼹鼠。
当时洗印出来一共三张,一人一张,侯六的那张,一直被他小心翼翼的压在箱底珍藏,从不轻易向人展示。
眼下这上官却递过来这样一张照片,可见不是从李端白手中得来,便是从查理王那里得来。眼下查理王已故去多年,这张照片如果是突然现身,多半是李端白又出现在人世间了。
侯六内心掀起惊涛骇浪来,一时间,多年前那些玄异奇诡的妖夜,恶鬼,阴魂,妖怪,连同那个长着美人脸的神秘道士的影像纷至沓来,他不禁又悲又喜,表面上却仍恭敬的双手捧着那张照片,不动声色,听那上官发话。
这些年来,那王典仪时常教导他:“要做到喜怒不行于色,不要跟阳明学。”开始时,他也难保露出声色来,然事情经的多了,便慢慢做的如淝水之战的谢玄一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令王典仪十分叹赏。
那递照片的上官,官至管带,虽然是旗籍,却是个蒙古人,名叫图巴哈。侯六在山西将他从战场里背下来,故他一直对侯六十分看重。眼下他见侯六面无表情,便道:“侯军校莫要多心,你只说,这左边的人是不是你?”
侯六见他认出,便道:“确是下官。”
那图巴哈笑道:“你原先是道士?”
侯六道:“幼时父母双亡,又不幸遇险,幸而遇着一个道长相救,就认他做了师傅。”
那图巴哈对旁边的一人笑道:“道长?尼叶赫,你说说看,这照片上右边的道士是什么人?”
那坐在一旁听戏的人用带着扳指的手轻叩着桌面,正听那扮贵妃的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却早又东升。。。”,闻听图巴哈发话,便蓦然停了,睁开微眯的双眼道:“他叫白狼,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是我家世代的仇人。”
图巴哈挥手道:“侯军校,你那时年轻,分不清好人歹人,所以不怪你投错了师。后来又怎么从军了。”
这话若要是六年前的侯六听了,非要跳起来大声反驳不可,可眼下他只是暗暗冷笑一声,仍旧恭敬答道:“后来他失踪了,我遇见王典仪,便做了他的门人。”
图巴哈笑笑,道:“侯军校,你抬起头看看下边的戏台子。”
侯六得令,便往下方看去,只见那戏台上却有三人,一个扮贵妃,一个托着酒盅,是高力士,可第三人也是一副丑角打扮,和高力士大致相同,在戏台上恍恍惚惚的漂浮着,时不时浑浑噩噩的伸手动作,可惜无人理会,台下的看客也看不到他,只顾叫好。
侯六心中略微骇异,沉声对图巴哈道:“下官看见了。”
图巴哈点头道:“既然你能看得见,那么此去肃州的重任,便是非你莫属了!来来,你且坐下,不要惊慌,听我说说这照片的由来。”又叫着那个白面的相公道:“给侯军校斟酒。”
这天夜里,侯六喝了不少,却将那图巴哈的话一字不漏的听了,那图巴哈根本不听戏,他一整晚上,都在说他在肃州城里城外的异闻。
这张照片,乃是肃州城里一个破落户子弟手中得来的。当时他手中并不单是照片,而是一个小小的西洋式样的箱子,里面有一些西洋医生用的木制听筒,一把左轮手枪,一个八宝嵌金的镯子,一个瓷瓶,还有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那张照片就放在最底下,用一块白缎,一张油纸细心的包着,似乎是他的主人最重要的物事。
那子弟也是烟瘾犯了,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把整个箱子都扛到当铺里去当,当铺的人翻着箱子一看有枪,就觉得东西不是他的,以为他做下了害命的勾当,干脆报了官。
那烟鬼也就被逮起来严加审问,登时吓尿了裤子,便说,他在肃州城外跟那些土匪瞎混,这箱子乃是他从土匪圈子里得来的。官家再问,那厮屁也放不出一个,便将他暂时放了,教他不得胡乱走动。谁知那烟鬼回家便暴毙了,死状极其惊恐。
而那暂时保管箱子的官差们,也不约而同的看到了鬼怪一般的异状,几天之内便有好几口离奇暴毙。那肃州知府不敢怠慢,也不敢再留,只得将箱子一路送达京城,那图巴哈一向对鬼怪之事感兴趣,便要来箱子细观,一看便发现了这张照片,认出了照片上的人乃是侯六,而箱子的主人,很可能是照片上除侯六之外的两人之一。
然而当时图巴哈的好友也在场,便是那个尼叶赫,他一眼便认出了李道士,知道此事牵扯太多,便和图巴哈合计一番,将侯六叫来套话。
此时侯六闻言,道:“这箱子是照片中间那人的,他七年前便已故去,我还前去吊唁了一番。”
图巴哈和尼叶赫闻言,相视而笑,那图巴哈道:“不管如何,请侯军校到肃州城走一遭,到时立的奇功也说不定。——你莫要生气,肃州那边已经说妥,你回去准备准备,过几日便带些手下去看看。箱子你也带回去,到时用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