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那图巴哈要侯六去肃州城协助调查此事,正中侯六下怀。他仍旧不露出半点声色,恭恭敬敬的领命。那图巴哈笑呵呵的,把眼睛又投向下方的戏台,不说话了。这时,那尼叶赫却对侯六道:“侯军校,敢问同治九年的六月时你在何处?”
侯六闻言,心想,同治九年正是他家乡闹瘟疫,遇见李道士那一年,五月时他父母相继染病死去,六月时二人已经在去江南的路上,他刚要开口回答,突然觉得不对,便说了个谎,道:“那时父母双亡,正在家中守孝。”
那尼叶赫盯着他看了一阵,才缓缓道:“我的堂兄牛纽,便是六月时失踪的,当时我们两个在外游玩,路过开封城,他说了声见着白狼的踪迹,便失踪了。我等了他很久,也没得等到人,后来是他的五花马回来了,估计他已经死于白狼之手。”
侯六闻言,心中打了个突,心道刚才幸好没说实话,那牛纽当年正是在他眼前被李道士杀死,这尼叶赫非常有心计,居然知道旁敲侧击,拐弯抹角的打听他当道士的时间,这人以后不得不防。
正当侯六盘算的时候,尼叶赫却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眼看着戏已唱完,便道:“侯军校去肃州,我也要去,若能会会白狼也不错,就这么定啦。”说着他便起身告辞,带着好几个人出雅间了。
过了一阵,戏终于散场了。那图巴哈和侯六一起出来,侯六便一人回家,此时街上灯火寥落,他一面走一面思索,心中止不住的振奋,饶是如此,也渐渐的觉察到后边有人跟着他,他仍旧不露声色,慢慢走了一段,到了胡同口,便猛跑起来,果然身后也响起零零碎碎的脚步声,侯六大惊,他晓得前方的宅子虽然鳞次栉比,中间的空当和路却可以大致凑出一个环形来,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飞奔起来,凭着记忆在黑暗中摸索,七拐八绕,居然摸到了跟着他的人身后。
那人跑得气促声顽,显然体力不如侯六这种习武之人,此时他跟丢了侯六,显然有些慌了,四下里张望起来,一时不知进退。
侯六大声不出,藏在一座宅院的院墙拐角后面看着他,心道:这厮心怀不轨,必然是尼叶赫的人,不知怀着何等居心。这时,附近的一个宅子大门开了,几个人提着灯笼出来,火光正好照在那人身上,侯六不禁“嘶”的一声,心道这不该呀,原来那跟着侯六的人正是晚上陪酒的白面相公。这人表面上不过是个下三滥,也犯不着给尼叶赫当跑腿的细作,侯六不禁疑惑起来,想站起来将这厮揪翻,问个清楚,然而又恐这厮背后另有其人,打草惊蛇,故而继续藏着不提。
那相公在原地踟蹰了一下,便扭头往回去了。侯六不敢按原来的路线回家,干脆七拐八绕,绕了好一个大圈才回到猫儿胡同。此时已经二更天气,王典仪的书房还亮着灯,他便急跑进去,将晚上之事告知于王典仪,王典仪听着,两眼放出精光来,道:“若是恁地,我也要去。”
侯六道:“老老王,你也五十多了,前年又犯了老寒腿,还是三思而行。”
王典仪哼道:“你以为你现在翅膀就硬了?我实话告诉你,你逗起心眼子来,完全不是那个尼叶赫的对手。万一他要害你,你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侯六见他扯上尼叶赫,便把晚上有人跟踪之事也说给他听,王典仪皱眉听完,道:“这厮绝对不是尼叶赫一伙,他要是跟着你,要么是他想害你,要么是事情紧急,他有要紧话说。”侯六听了,心道与那个个相公并无瓜葛,并不以为然。
这天晚上两人便收拾起来,到了三更天睡下,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侯六又要急着回营料理事情,便出了门。
此时天色呈水晶蓝,东方却泛起鱼肚白,他骑着马刚走到胡同口,冷不丁窜出个人来,一把扯住他的缰绳,把马都惊了起来,只听那人大声道:“侯军校,且请留步!”
侯六抢过缰绳制住马,定睛一看,居然是昨天那个相公,顿时冷声道:“你要干什么?!”
那人抱拳行了个礼,朗声道:“无他,只是有事相告!”
侯六左右瞅了瞅,发现周围人家已经有人出门,便道:“我有事急着回营,下午酉时三刻,你在火器营旁边的茶馆里等我便是。”说着他夹了夹马腹,慌忙跑了。
这一天果然忙碌,好容易交割完毕,熬到了酉时出营,侯六便低着头急匆匆的进了茶馆,一看那相公果然等着,急忙闷头跟伙计要了个雅间,把那人推进去,他自己四下里看了看,还好没遇见熟人,便进去关好门,对那相公道:“有话请讲。”
那人道:“小人昨日也听见大人们所言,也窥见了那张照片,那照片上的道长,小人不仅认得,还受过他的恩惠。”
侯六道:“怎么讲?”
那人道:“小人原来就是肃州人士,后来遇着回乱,合家往京城投亲,遇着歹人,若非那个道长相救,便没命了。小人此来,便是对侯军校说,若还记着那个道长的为师之恩,便提防着尼叶赫,这人歹毒,若见着道长必然要害命。但是他有个弱点,便是不能粘着带连翘的物事,若是吃了一点,就会登时不省人事,跟醉酒一样。”说着,这人便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小琉璃瓶子,递与侯六,道:“这便是连翘汁,紧急时用得上。”
侯六将信将疑接过来揣好,道:“你。。。没别的话了?”
那人冲他行了个礼,道:“没有了。小人这就告辞,军校保重。”说着便绕开他推门走了。
侯六待了一会儿,算还了茶钱,约莫那相公走远了,才出了茶坊回了家。
过了三日,侯六和王典仪,尼叶赫三人上路,直奔肃州城去,那一路上逢着官驿就换马,一点也不少歇,大半月之后,总算到了肃州城。进城之后不进官驿,直接往经手这案的衙门里去了,那尼叶赫显然比侯六和王典仪两人派头大,那些官差要奉承他,引他直接住进知府家中,设宴款待,侯六和王典仪也懒得去作陪,依旧在官驿里住下。到了晚间,二人便睡下,侯六一路上护着查理王的箱子,担心睡下之后箱子有失,便放于身侧,再盖上棉被,和王典仪两人夹守,一连两夜也都无事。
然而到了第三天夜间,侯六正睡得迷迷糊糊,却闻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想起经手这箱子的人都为鬼所祟,便警觉起来。他伸手推王典仪道:“老老王醒醒。”那王典仪颇为不耐,一把拨开他,坐起身来,原来他也一直警醒着。
二人悄悄下床,摸着家伙,便向门口靠拢,窗外却是个晴明之夜,月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只见那门外寂静无声,只有一道白色烟气宛如游蛇般的飘了进来,王典仪一嗅,大叫不好,扯着侯六往后退,然后一把扯下脸盆架上的毛巾,浸到盆中残水里,抛给侯六道:“捂住口鼻,这烟气有怪异!”说着他自己晃了两下,像是中了药,却支撑着没有倒。
侯六也吸了两口,顿觉脑子里昏昏然,他勉强将毛巾绑在脸上,在后脑处打了个结,此时那烟气越来越浓,门外还是无声,两厢反差之下,侯六不禁骂起娘来,他索性把心一横,屏住呼吸,端起放在地上铜盆里的懒的泼的洗脚水,几步抢到门边,一脚将门踹开,把水往外一泼,只听得“嘶啦”一声,玄关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明灭了一下,一个黑影便窜了出来,冲他便是一扑。另外有一个黑影,却扭头回身,冲着走廊尽头跑掉了。
侯六干脆举起铜盆,对着那黑影就是狠命一砸,那黑影只来得及偏头,肩膀就被砸中,却只是哼了一下,往后一仰便下了腰,以两只手臂撑地,飞起一脚,便冲侯六腹上踢去。
侯六“嘿”的一声,斜着往后跳了老远,正站立不稳的时候,身后的王典仪大叫一声“趴下”,话音刚落,他手里的枪响了,一颗子弹便已出镗,奔着门外射了过来,侯六就势往旁边一闪,倚在门框上,那子弹贴着他的衣角便飞过去了,此时那黑影的腿还未放下,子弹正好没入了他的小腿里,那人惨叫一声,就地打了个滚儿,拖着一条残腿便往外窜去。
这官驿的结构原是个“工”字型,前边是办事处,后边是客房,中间有一道回廊相连接,其余皆是荒草窠,围着这官驿有一道矮院墙,实在是形同虚设。侯六大叫着“莫跑”,便在后面穷追不舍,那人虽然伤了腿,却一瘸一拐跑得飞快,转眼他便跑到后一排客房与回廊的相接处蹿了出去,一矮身钻进了荒草窠里,倏忽跑到了院墙边上,这边侯六也跑过来,他本来就想逮个活口,却见这人没命的只想脱逃,正像个尺蠖一般一曲一弓的往院墙上爬,侯六此时正好觑的亲近,瞅着那人已经悬空的腿便是狠命一扯,那人一个抓不住,被他扯将下来,两人厮打着在草窠里滚作一团,那人因为失血,体力渐渐不支,侯六占了上风,几个王八拳打得那人口里哼哼,却无力还手了。
侯六扯下绑脸的毛巾,撕成几条,把那人捆了手脚,便坐地歇了一刻。这时他方才觉察到了怪异,整个官驿一片漆黑死寂,这样的动静和枪声,居然没有惊醒那官驿中值守的十几个兵勇,实在是不同寻常。
他站起来大叫了几声,见仍然无人回应,便回身捞起那个被绑之人,一路拖行,那人早已经没了生息,身量又长大,侯六拖行数十丈,觉得浑身都要散了架,好不容易把他拖到回廊之下,便扯着嗓子大叫:“老老王,你怎么样?”
此时却无人应声,侯六心里一沉,心道刚才只顾着抓歹人,却忘了炕上的查理王的箱子了,他蓦的想起一个词来,叫做“调虎离山”,便啐了口,心道,莫不是中了这厮们的奸计?
正乱想间,那边厢亮起灯火来,却是王典仪秉烛过来,侯六抬头抹了把脸,看见王典仪的眼袋和法令纹都在烛光下照耀下,显得深重无比,脸色也十分阴沉,便叫了声苦,道:“老老王,箱子呢?莫不是——”
王典仪哼的一声,晃了晃腋下的箱子,道:“你小子才反应过来?我压根就没挪窝,就是防着他们这一手,——叫调虎离山。”
侯六略微放心,道:“这官驿里的人都哪里去了,睡得恁般死。”
王典仪闻言,哼了一声,道:“他们被熏了迷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啦。不过也算没白忙活,送上门的活口,只要一打,什么都招了。且把他提进屋去审上一夜再说。”
两人提着那人回屋关门,点上灯来,将那人靠梁绑了,一口凉水喷的醒转,便要审问。
侯六凑到近前,只见那人一张方面大脸,细眉细眼,留着三绺髭须,与寻常街市上的人没什么不同,不过他身穿一件夜行黑衣,眼见就是个蟊贼的打扮,只有那双眼睛十分不同。侯六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凶残里透着木讷,木讷里又透着阴森,好像一只掉入陷阱的困兽一般,随时都要拼死一搏。
王典仪围着他转了个圈,冷不防一脚踢来,正中他的枪伤,那人惨呼一声,王典仪上去捏住他的脸,拿刀比划一番,道:“老实交待,受谁指使,来干什么?”
列位看官,这古往今来捉住刺客逼问,无外乎就这两句话,王典仪倒是念得精短而且顺口。那人断断续续道:“小人。。。是个蟊贼,闻着大人们从京城来,想偷些小东西,并没有人指使。”
王典仪嘿嘿而笑,手里捻起个东西,凑到他脸前道:“我在门外寻着你点的迷香,这种迷香,乃是五分曼陀罗,三分红没药,两分阿片膏做的,本身就贵得很,你一个图财的蟊贼,安有此物?”
那人却没什么反应,低头不言,眼见晕了过去。两人上去叫了多时,那人却不肯醒转,再低头一看,他的裤腿下积了一大滩血,脸色也白了。两人无法,只得将他衣服脱去,草草上药,包扎了一番,正收拾时,冷不防那人衣缝处翻出一样物事来,仔细看时,确是一个小银牌,那黑线拴在衣服里,两面分别写着酉阳两个字。王典仪拿在手里,百思不得其解。侯六见着有线索可查,便细细又翻看了一回,却再无破绽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大亮,官驿里的兵勇才陆陆续续的打着哈欠出来,见着两人捉了个贼,忙叫了上官过来,不多时,那在知府家中快活了一夜的尼叶赫都回来了,几个官差为了邀功,围着贼人吆喝,倒把王典仪和侯六两人挤在了圈外,然而那贼人不知是装晕还是真晕,耷拉着脑袋紧闭双眼,无论众人如何责打,就是学那进曹营的徐庶,不发一言。
侯六捏着银牌,和王典仪没趣的坐在一边喝茶,却抬眼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军,盯着他手里的银牌不放,像是有言要发,侯六便起身道:“敢问这位前辈,认得这东西吗?”
那老军冲他俩都丢了个眼色,转头慢慢的像僻静处去了。王典仪和侯六会意了,便起身跟上,到了人少处,那老军冲他俩拜了拜道:“这东西我认得,只是你们若听我说,万万不要告诉旁人是我说的。”
二人应允,那老军低声道:“酉阳二字是这肃州城里一家赌场的名号,这赌场水很深,跟那些乱民土匪,甚至于邪门外道,妖魔鬼怪都有关系,他们的东家,不是一般人。暗地里养着一群爪牙,这小银牌就是爪牙们出入赌场的凭证,他们会一直带在身边。你们二位爷爷抓到的这个人,便是那个赌场的人。”
侯六见他说的厉害,便道:“左公前几年平了回乱,如今坐镇西北,收复新疆,天威浩荡,我们怎会怕这些乌合之众?干脆报了知府,一窝端了。”
那老军连连摇手,道:“我的小爷,没那么简单。我在这里也不多说了。你们若要深究,便自己去那个赌场里看看,或许能有点线索。”
侯六摸出些银两来塞给他,又问道:“你又如何知道?”
那老军将银子揣进怀里,道:“那牌我年轻时也有,不过我做不来那天谴的勾当,早就收手了。二位爷爷自己定夺,这话就当我没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