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侯六听了查理王出得此言,顿觉辛酸,便闭上眼睛又眯住了。未及天明,几人便起身,侯六也跟着起来,他下炕穿鞋,迷迷糊糊的就想往外走,王典仪将他喊住,问他:“你去哪儿?”
侯六愣怔道:“回衙门。。。”
王典仪道:“回不去了。赶快收拾,我们这就去肃州外的东南千佛洞。”
侯六“啊”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昨天晚上查理王给他出的那招,就是死棋,救不回尼叶赫,他和王典仪谁也没好果子吃,自然不好回去。他不禁看向正在埋头收拾东西的查理王,顿觉那弓着背穿着粗布短衣的身影有点生疏。
查理王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下子便直起腰来,看向他道:“你莫瞎琢磨,若昨晚放任着你去赎人,必然被他们捉住。若此番可以救回尼叶赫,没人会追究你昨晚的事,若是就救不了他,干脆和我等一起,趁早落草。”
侯六虽晓得他说得对,但是仍顿觉悚然,只好埋头帮他们一起收拾,只怕被查理王再看出心事来。过了半晌,他心里的堵劲儿才下去一点,问道:“我们去千佛洞干什么?”
这次接腔的居然是张大兔,只见他一口西北口音,笑呵呵道:“周围几里地有个市集,热闹的很咧。带你去看看。”
侯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随他们出去,只见肃州城的街市上有不少人,查理王几人,包括王典仪,都策马徐行,一点也看不出着急赶路的样子,侯六有些慌,唯恐撞见官差,好在此处是民居,衙门里的人很少到这里来。
直到几个人慢悠悠晃出城,侯六才稍稍松口气。
一出城,查理王等便立马收起悠哉的样子,几个人全往东南,沿着那千百年来不知多少马队和驼队走过的古道狂奔,掀起一人多高的尘土,惊得路人纷纷躲闪。
这一路上,全是荒漠,遇到有人烟的地方,查理王一伙人便又兜马缓行,人不多时,却又狂奔,侯六暗暗辨别着方向,估摸着路线,发现查理王领的路曲曲弯弯,有时甚至是在兜圈子。到了下午偏西时,他们到了月牙泉,歇息了一会,买了吃喝,便又上路。
到了一个人烟稀少之处,查理王忽生对侯六道:“小六,脱衣服。”
侯六道:“老王,你干什么?这半天跑了一大圈,我实在搞不清你的心思,你到底是——”
王典仪插嘴道:“小六,你就听他的,他害不了你。”
侯六无奈,只好将外衣脱下,他的外衣还是营中的军服,外边罩着个软布甲的马甲,查理王看他脱完了,却叫何不良脱了外边衣裳穿侯六的衣服,话说这何不良跟侯六差不多一边高矮胖瘦,年纪也小,穿上之后从背影看活脱便是一个侯六。
侯六终于有点明白过来,敢情查理王居然想让何不良混充他,估计是要引瓦剌部一伙的注意。果然,那何不良换完衣服之后,便和李二猧,王典仪折回月牙泉去了。
这边只剩下查理王,张大兔和侯六三人,侯六穿着何不良的对襟夹衣,虽然算是合身,但总觉得浑身上下有什么小物事在爬。他有些不自在道:“老王,我们干什么去?”
查理王翻身上马,哼哼的笑了一声,道:“空手套白狼。”
侯六闻言,更加迷惑,只好跟在他身后疾行,二人继续往东南走。渐渐的,黄沙蔓延的荒漠上露出不平的起伏来,等走的近了,却是一片连绵的高坡,高坡上凿着一个个的石窟,远远可见里面有些佛像,正中有个七八层的佛殿,依着高坡而建。
三人下马,行至近前。那些坡下,建着几座简单的宅院,充做禅院和道观,修行之人心无束缚,故这些宅院也无樊篱。此时已经是下午,查理王往西边眺望了一下,只见那略微西斜的日光照于土坡之上,他嘴里轻轻叨念着,望着斜阳比了个手势,又移向坡下的禅院,然后,他轻轻抖了抖肩膀,便冲着一间紧贴着土坡而建的房子去了,侯六和张大兔紧跟其后,只见那查理王到得门前,从裤裆里摸出一把细长的钥匙来开门,那门上是非常少见的暗锁。
三人将马也牵了进来,查理王依旧将门锁好,这房屋两面和屋顶皆嵌于土坡之内,是将坡壁凿开一块建成,另外两面是砖石垒就的石墙,非常坚固,加之屋壁上没有窗户,关门后屋内便顿时漆黑一片,边角里零星透出点微光来,应该是透气的孔洞。
那张大兔晃了个火折子,点了油布火把,侯六这才看清楚,屋内靠着石壁处,有一口深井,他正要挨过去看,查理王却将一物递给张大兔,压低着声音道:“大兔留在上面,小六和我下井去。大兔,若是一天内,我和小六没上来,你便锁了门出去,一刻也不要多呆,把钥匙也扔了!莫让王典仪找到。”
他说着又顿了顿,道:“小六,在下边无论看见何种物事,也不要高则声,就是看见你师傅,也不要喊他。”
侯六一个机灵,道:“我师傅就在下边?老王,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查理王轻笑了一声,道:“老老王终于开了尊口,当然不是白开。”
说着,他便解脱外边衣裳,只穿着内衣,往井边搭了两个八爪搭钩,续了个软梯下去,口里衔着火把,钻入井中去了。侯六跟在他身后,两人往下钻了数丈,觉得井下越发窄小,那火把飘飘摇摇,呛着黑烟。寻得两人几乎睁不开眼,只想咳嗽,好不容易脚踏实地,前方又特别窄,两人只得贴在地上爬行,爬了十数米,那通道十分低矮,若是擦到了一点,还不停往下掉渣,爬的侯六心惊胆战,唯恐塌方,直到爬了十来丈,面前才豁然开朗起来。
侯六渐渐闻到一股檀香之气,后来浓的让人窒息,再后来,他的鼻子已经完全麻木,再也嗅不出任何味道。
二人到了开阔地,便直起身子,查理王对侯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的将火把插在洞壁的窟窿里,火苗飘摇,证明这里虽然幽深,却有着活气,火光充盈一室。
侯六环顾四周,发现墙角放着一个窄长的黑木箱,查理王叫他站远,自己却上前掀开箱盖,只见那箱盖随手而开,等了不多时,一件物事缓缓立了起来,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东西,查理王弯腰,随手抓了一把放在兜里,那些东西有些掉于棺外地上,滚的很远,侯六也拾了几个,只见那东西乌黑滚圆,像是些木头珠子。
侯六抬头,却发现立起来的物事已经被查理王拨开束缚,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出一个人型来,那轮廓分明就是李道士。侯六不禁摘了火把,走上前去查看,只见那李端白披着头发,容颜未改,双目紧闭,过了很久才微有一次呼吸,并不醒转。
侯六凑近看时,查理王却反手将他推远,从怀里摸出一卷牛皮绳索来展开,轻轻压在李道士的后背上,往前胸绕了回来,搭了个活扣,又分成两股,将手臂都捆牢,扯在身后捆住。
侯六不解,却只见李端白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还以为是好事,可眼见查理王下手却越来越快,到后来手都抖了起来,上身捆牢,欲要捆下半身时,他嫌李道士那件道袍碍事,干脆把袍摆往上一撩,半身探入黑木箱内捆他的脚踝。
这时候,李道士却猛然睁开眼,侯六心中一喜,刚要叫师傅,却见李道士抬腿一踢,查理王就被他挑在了脚尖上,接着便轻飘飘的飞了出去,直直砸于洞壁上,发出一下闷响。接着李道士便跳出了黑箱子,直奔着查理王落地的飞奔了过去。
侯六虽不明所以,此时也是大惊失色,晓得眼下查理王性命危矣,便叫着住手,飞奔过去阻拦,然而还未及得李道士的头发稍,就被李道士转身对上了眼睛,这一看可不要紧,只见那李端白两眼虽睁着,可瞳孔却缩成了一个极小的点,侯六盯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心知道他果然看不见,难不成是听音袭击,正要惊呼,那边厢的查理王却弓起身子咳嗽了两声,李端白便又不顾侯六,转身冲查理王奔了过去,此时那查理王已经扶着洞壁站了起来,还未站稳,便被李端白一把掐住脖子,往旁边死命一摔。
侯六看得触目惊心,便拾起一块碎石来,冲着旁边便是一扔,希图引开李端白,没想到劲头过大,那小小碎石被洞壁反弹了回来,又滚落在他脚边,他还未来得及叫苦,便觉得眼前猛然一暗,李端白已至眼前,侯六嗖的一声拔出腰刀来,望着李道士便直搠过去,谁知半身探了出去,却扎了个空,自己两脚离地,仰着脸被李道士抓住前襟提了起来,侯六唯恐被摔,便一窝身,双手直往李道士脸上挠去,没想到刚触及李道士的面皮,手掌便是一痛,原来李道士张口就咬住了侯六的手,那牙口甚尖,一下子切破了皮肉,顿时血流如注。
侯六疼的紧咬牙关,一边将手掌往后撤,一边飞起一脚,便冲着李道士的下盘狠踢了过去,谁知那李端白一偏头,生生将他一块皮肉扯掉,侯六不禁惨呼一声,眼前一黑,倏忽之间,脚也被李道士捏住,他刚要借力来个回旋踢,却感觉脚上的力道松了,随后便听见李道士低声道:“小六?”
侯六瞪着眼睛,呼呼的喘着气,把腿抽了过来,他捏着手掌退了几步,才试探着道:“师傅,你醒过来了?”
那火光之下,那李道士满口鲜血,面目还有些狰狞,正眨动着眼睛盯着他细看,须臾,他呸的一口吐掉了那块皮肉,道:“你怎么在这里?谁叫你进来的?”
侯六看他恢复神智,便放下心来,一边道“三言两语说不清,这都六七年了”,一边疾走去查看查理王,只见查理王在那厢蜷缩成一小团,脸冲下趴着,弓着身子,略微有些抽搐,却是呼之不应。侯六顿时慌了,抬脸对李道士道:“师傅你却才发起疯来不认人,老王差点儿被你打死。”
话音未落,李道士已经扑到跟前,小心翻起查理王来查看,只见查理王脸上扣着面具,那面具绑的倒是牢靠,脑后还打着死结,李道士上前欲解,却被查理王摁住,似乎有言要发。二人便竖起耳朵听查理王说话,谁知那查理王只是口里哼哼,也连不成个整句来。
侯六见李道士疑惑,便道:“老王毁容了,变成个怪物模样,最好还是别看,免得他以后跳脚。”
过了一阵,查理王缓了口气,挣扎着爬了起来,三人也就费些功夫,依原路钻了出去。
此时已过了两个时辰,那张大兔等的心焦,一见侯六从井边冒头,不禁大喜,再定睛一看,一个不认识的怪人搀着查理王出来,便又警觉的后退三步,并不上前。
那两人并不管他,一左一右的搀着查理王坐下,查理王靠着墙壁,嘶嘶的喘着气,半天才说:“肋骨可能断了,万幸没移位,戳不坏内脏就行。”他摸出怀表来,看看时间,道:“酉时已过。我们回肃州城。”
侯六心里打了个突,道:“老王,你这一来一去搞什么鬼?”
查理王笑了一声,道:“此时若非意外,城外三里的佛窟前,就是瓦剌那伙人昨日要你们拿金子赎人的地方,正有一场争斗。”
侯六打了个激灵,道:“谁和谁?”
查理王道:“就是瓦剌那伙人和肃州的官差。”
原来,瓦剌那伙人原本计划着借赎人的机会劫走侯六,孰料侯六中途逃跑,他们心知他跑不远,便派出些眼线来,散布于肃州城内外。早晨查理王领众人出城,便为他们所察觉,一路跟踪,伺机至天黑无人处下手。然而查理王故意拐弯绕远,让他们难以觉察行踪。查理王得了空档,将侯六掉包,兵分两路,一路来这里接李道士,另一路拥着假侯六,走走停停,兜兜转转,及至金乌西坠,才引着他们往三里外的佛窟去了。
再说肃州衙门那方面,那夜众人班师回衙门里,将夜间所遇俱禀于知州,知州见失了财,又没救回尼叶赫,更离奇的是侯六中途不见,顿时气得后仰,便有心问责于侯六。
然而等到天明,也未见侯六归来,知州心里顿觉不妙,再去寻王典仪,发现也失踪了,他不禁心中起疑,不由想到这尼叶赫先前乃是王侯二人带去赌坊,眼下二人也不见了,便疑侯六和王典仪俱为绑票同伙,干脆着人去拿侯六和王典仪来,这时已过晌午,官差得令,在肃州城内外巡查,到了傍晚得了消息,知道他们在肃州城外三里的佛窟边上,便也往三里外的佛窟赶去。
侯六听完,道:“怪不得你来时一路看表。只是二猧大师和老老王,还有何不良如何脱身?”
查理王道:“昨夜那瓦剌人如何脱身,他们便如何脱身。”
侯六听得并不明白,思索了一阵,道:“我们几个眼下如何办?”
查理王道:“救尼叶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