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却说那尼叶赫,在侯六和王典仪去玩轮盘赌的时候,他自家站在那儿等回音。不多时,先前那个伙计跑来,挤眉弄眼的对他道:“夫人说了,你是她娘家的远房侄儿的外甥,你跟我来,她一会儿就来看你。”尼叶赫一听大喜,也没听出来差没差着辈份,便跟伙计走了,那伙计一路上点头哈腰的引着他,曲曲弯弯的往厅堂后面引,那厅堂的后面,乃是一大片宅子,尼叶赫虽然是色迷心窍,绑票勒索的事也见得不少,眼见那伙计问得多答得少,步履匆匆,像是另有图谋,便索性停下脚步,道:“请告诉夫人,今日有事,改天再来相会。”说着就转头往后走,那伙计一把扯住他,冷笑道:“急什么,夫人随后就来!”尼叶赫看出不对劲儿来,便使劲挣脱他,往来时的方向猛跑,扑到出口处推门,却发现门已经给背着闫上了,他只好回身,对上那个伙计。
那伙计此时早就换了一副嘴脸,满口流涎,一嘴尖牙,冲着他就是一扑,那尼叶赫也会一点拳脚功夫,急忙侧身避过,撩腿就是狠命一踢,正中那伙计的小腹,那伙计嗷的一声,就地打了个滚,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皮毛灰黄的豺,低吠着向他走来。
尼叶赫没见过这样的大变活人,不禁大骇,他向来不怕人,但是此等妖邪令他胆寒无比,然而他知道若一露怯,妖怪必然气壮,所以他强自镇定,拔出压衣刀来与豺对峙。
那豺也不急躁,低低的尖笑了几声,便阴阴的逼过来,尼叶赫不敢贸然进攻,只好外边上挪。列位看官,这豺有一个癖好,便是喜欢把猎物赶到水边上,让猎物无路可退,然后猛然发动攻击,趁猎物顾头不顾尾时,一爪子探入猎物的后庭,把肠子拽出来,猎物便立时毙命,它好边喝水边吃肉,就像人吃酒就下酒菜一般。
此刻那尼叶赫被他逼着一点点的往后退,这宅子的西边有一条水沟,专供洗衣洗菜。尼叶赫一边后退,一边四顾,发现这豺正把他往水沟边带,便准备先发制人,他一咬牙,大吼了一声,便扑了上去,那豺立地一跳,冲他侧边越了过去,尼叶赫还未来得及转身,那豺的利爪已经探到了他的身后,眼见尼叶赫性命不保,这时却听着有个妇人的声音懒洋洋的道:“住手。”
那豺顿时收回利爪,蹲坐于一旁,口吐人言道:“娘娘,这厮忒轻浮可恶,正好把来吃了解气。”那妇人微哂道:“你懂什么,这人是那二人的上司,留他一命大有用处。”尼叶赫闻言,忙冲着妇人作揖赔不是,希图妇人将他放回去。
那妇人乜斜着眼睛看着他,不禁冷笑连连,连理都懒得理他,挥了挥手,旁边站出几条彪形大汉,上前将尼叶赫绑成粽子架走了。
再说这边厢侯六和王典仪不见了尼叶赫,领着刚到的官兵在酉阳赌坊里四处搜查,除抓到几只野狸子花獾之外,一无所获,那个管事的妇人和她的手下,一个也没见着,更别提尼叶赫了。众官差只好封了赌坊,派人看守,遂打道回府了。
侯六和王典仪这一夜过的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日,两人匆匆扒拉些饭,把那一干搜寻尼叶赫的官差抛在脑后,便冲着钟鼓楼去了。此时行人稀少,但见楼下立着一个汉子,应该是张大兔或是何不良中的一个。
三人照拂了,那汉子便引着二人往一处巷内走,沿路有一些西北民居,稀稀疏疏的,趁着白杨老鸹窝,十分萧索。行了二里路,到了一处荒废的宅院,进门就见李二猧坐在门槛上,捧着一碗搓鱼子嘻哩呼噜的吃。见了他二人,举起大海碗来,露出一个脑满肠肥的笑:“吃了没?锅里还有。”
王典仪摆摆手,道:“阳明呢?”
李二猧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屋里:“里边吃饭呢。”
二人进去,只见那屋里黑咕隆咚,屋内靠墙摆着一个三条腿的破桌儿,缺失的一角用砖石垫着。一个人坐在破桌边,背对着他们,正端碗吃东西,旁边放着一个瓢一样的物事,像是他的面具。他听见有人来,便停止吃喝,顺手把面具扣在脸上,系好帮带转过身来,道:“老老王,小六。”
王典仪和侯六僵在那里,半晌,王典仪道:“贤侄,你扣那玩意在脸上干什么?”他呆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道:“六年前,我和小六接着你的死讯,还去挖了你的坟,你那时都臭了。小六个不长眼的,一脚把铁锹踢在你脸上,莫不是那次把脸砸坏了?脸里都快蛀成虫子窝了。”
那李二猧坐在门槛,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作呕,端着饭碗挪远了。
查理王发出一串噗噗吃吃的笑来,因为隔着个面具,所以听上去瓮声瓮气的:“老老王,那不是我,我没死。”说着便将罗斯玛丽一伙人如何构陷于他,将他劫走,后来被天雷劈了的事情说了。
那王典仪和侯六听他说完,再也忍不住,两人一拥而上,把查理王抱在中间,侯六兴奋至极,伸手便摘查理王的面具,那查理王顿时慌了,急忙摁住,道:“可不行!”
这边厢李二猧又去盛了一大碗饭,依旧坐在门槛上,边吃边叹气道:“王大爷,小猴子,你们还是别看他的脸了,以前王大傻虽然长得粗笨一些,好歹是个人样子。现在他毛脸尖嘴大耳朵,能把小儿吓尿。”
王典仪闻言,抖抖嗦嗦道:“贤侄,这是怎么回事?”
查理王闻言大怒,对李二猧吼道:“哪有恁般吓人!最多怪点罢了!”他又叹道:“别提了,那日天雷劈妖孽,一个刚成精的黑狐狸跑到棺下,最后关头附在我身上逃走了,阴差阳错之间,他再也无法从我身上出来,我也就长成了这副样子。”
王典仪宽慰他道:“人活着就行,就是长成个猪八戒,也比死了强。你不愿意让我们看那就带着面具吧。”
侯六道:“老王,你这些年都是如何过得?怎么见着猧通法师和那张何两个兄弟的?”
查理王摇摇脑袋,长叹一声道:“当日在潼关,被黑狐狸精附身,当时倒还是人样,遇上一伙刀匪,便拉我入伙,约莫有两三年,那些人见我枪法精准,又讲义气,加之。。。后来又遇上一些事,他们觉得我精明可靠,便推我当头。那时,便维下了两个能交心的兄弟,便是大兔和不良。”
李二猧捧着碗过来,坐在他身旁道:“后来他们遭到了另一伙刀匪暗算,被追杀到西北这边,入一个破庙躲避,结果那庙里有古怪,误打误撞进入喜多页境,追杀他的那伙人的头子吃过人肉,便把我换了出来。”
查理王道:“后来我的面目慢慢变怪,兄弟们也都分家散伙,只有大兔和不良跟着我,我们连同李二猧一共四个人,便成了一伙。”
王典仪和侯六听得感慨万千,便把这六年的遭际,来肃州的缘由和在官驿的的事情也说了。
那查理王听到最末,突然笑道:“你们觉得我那个药箱子为何能招来妖鬼作祟?你两个为何会遇上酉阳赌坊的人?”
王典仪寻思道:“我一直都怀疑,若是为了那箱子,早在一开始作祟吓死人时就可以偷走,为何一直拖到现在?”
查理王道:“他们之所以作祟,就是要官面上放出风声来,让坊间传言,播的愈远愈好。箱子只是个诱饵。”
侯六一直在旁边不言不语的听着,这会儿王典仪和李二猧都不言,他却打了一个机灵,道:“我猜到了。他们就是罗斯玛丽和复活的瓦剌妃子一伙人,他们就是要诱捕你。”
查理王干笑了两三声,道:“知我者,小六也。不过这回主要不是对我,而是对你。”
侯六明白过来,自六年前他先是在瘟疫中独活,后来和李道士两人被牛纽追杀,李道士正是靠着他的血才神志清醒幸免于难,他便觉察到自己与旁人有些不同,又遇见查理王,后来才晓得他跟查理王体质差不多。查理王那时被罗斯玛丽一伙盯上过,只是眼下被盯上的人换成了他自己。
那查理王又道:“他们抓走了尼叶赫,估计接下来就会拿他来要挟你就范。”
李二猧见侯六蹙着眉头,似乎在发愁,便抬手拍向他的肩膀,道:“小猴子,你怕什么,我们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到时候能把那个鬼婆娘带来的一伙人一网打尽也未可知。”
侯六摇头道:“我不是怕这个。我在想,估摸着我们回去,就能看见绑了尼叶赫票的人提条件了。”
众人一时无言。王典仪环顾四周,见着破屋子四处漏风,屋角长着茅草,只是个临时的住处,便道:“贤侄还有圆通法师,诸位兄弟,换个地方住如何?肃州城一入夜便凉的很,贤侄不是还有肺痨吗,现在如何了?”
查理王摆手道:“时好时坏。眼下我已经不是个良民,住客栈里我可不敢。再说以前去哈日阿麻,去金城外边的荒漠,也都是露宿的。那时不也熬过来了,我一个粗人没那么金贵。”
正说话间,那王典仪看了下怀表,道:“侯六,现在已经辰时过半了,我们得赶紧回去,不然那边要起疑心。”
二人匆忙告别,急忙回去,进了知州衙门,果然里面气氛紧张,原来那绑了尼叶赫的人半夜托了一只灰色大老鼠来送信,信上说只因尼叶赫举止轻浮,调戏当家主母,意图不轨,被他们捆了,本来预备打死,眼下他们才知道尼叶赫身份显贵,眼见骑虎难下,干脆双方各退一步,于今夜子时在肃州城外三里的佛窟前交人,要知州派尼叶赫的年轻下属,拿着一百两金子,单独去接应,等等。
侯六听着信上的内容,不禁心里咯噔一声,叹查理王果然吃透了对方的心思。那知州已经着人去筹金子,见侯六不语,道:“侯军校莫慌,到时候你一个人先带钱去,我多派人手,悄悄在后面跟着,管教这伙贼子一个都跑不了。”
侯六见他说的诚恳,只得依从,转头回来便和王典仪商议,两人又折回查理王等的住处商议对策。查理王枕着双手,躺在炕上,翘着二郎腿,默默听完两人的话,便沉思一下,道:“不能去。”
侯六向来知道他不喜欢按着寻常路数出牌,便道:“为什么?”
查理王悠悠道:“肃州城外极其荒僻,知州让你在前头走,没准黑灯瞎火的走到半路就被他们劫了,再说他们敢在那地界换人,说明他们对周围极其了解,你去等于羊入虎口。”
侯六道:“我不去,尼叶赫怎么办?”
查理王大笑了几声,道:“不见你的人,谁敢动他?肯定要留活口当人质,你不去,他倒安全。”
侯六道:“那今晚我去哪儿?知州那里不好交代。”
查理王一下坐起来,低低的笑了三声,叫侯六和王典仪借过耳朵来,听他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
到了入夜,侯六和众官差收拾一番,便向着肃州城外进发,此时月黑风高,侯六背着金子在前方骑马独行,众官差在后面控着马慢慢地走,离城越远,侯六和众人之间的距离拉得越大,眼见行到城外二里路时,侯六的坐骑却不知吃了什么惊吓,竟然疯了一般的嘶鸣着往西边窜去,众人惊慌不已,忙策马去拦,谁知只捡到了侯六丢下的一包金子,侯六的人影都看不见了。
众人无法,又不好打道回府,只好让一个年轻差官扮作侯六,拿着金子去赎人。等到了地方,那官差先拍马过去,众人远远的跟着,蹑手蹑脚的靠近。
那年轻差官下马,眼见周围漆黑一片,这是个无月之夜,他一手拿着一袋金子,一手支着火把,试探着走向佛窟,却没见着绑票的人影。这时,那佛窟里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尖叫,此时秋夜寂静,声音传的老远,众人正听得头皮发麻,突然那年轻差官低叫了半声,后半声却被生生止住,手中火把便落地了。
等后边的人赶到时,沙地上躺着一个人影,便是那个冒充侯六的年轻差官,业已被人打晕,除此之外,还留下一个麻袋,鼓鼓囊囊的动个不停,金子也不知去向了。众人壮着胆子打开,只见那麻袋里哗啦一下窜出数十只大老鼠,叽叽叫着四散而逃。众人这才知道上当,登时着急起来,连夜纠集了好些兵勇,将此处方圆几里都翻了个遍,然而却毫无收获。
列位看官估计早已猜到,侯六听了查理王的计策,故意使马受惊跑掉,他原以为众人会去找他,这赎人的事就此告吹,哪想这些官差并不知道侯六比金子重要,所以干脆硬着头皮去了,结果金子被抢去,尼叶赫还是下落不明,人财两空。
这边厢侯六骑着马往西边猛跑,到了地方才停下来,此时便有查理王等在这里接应他。几人悄悄回到查理王的临时住处,过了半夜,又等到了王典仪,几人挨着困倦,商量着事情,不觉便睡着了。
睡至破晓,侯六却突然醒转,只听见两个人低声说话,声调十分诡异,似乎还拧着股劲儿。侯六凛然,不禁仔细听来,原来是王典仪和查理王在说话,便坐起身来,揉着眼睛道:“老王和老老王,你们阴阳怪气的说什么呢?”
二人见他醒了,不约而同的住了口,讪讪的装睡。侯六见他二人装傻,不禁好笑。他抬眼看着泛青白的窗户纸,躺在炕上烙了好一会儿饼,便对着查理王叹气道:“老王,若师傅还在,那多好。”
查理王却半晌无言,只是躺着不动,侯六以为他又睡着,谁知查理王却怪怪的冷笑了一声,接着便是一声长叹,只听他说:“小六,我活了这么些年,才明白谁都不是谁的佛陀。人这一辈子,多半还是要靠自己挣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