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且不说侯六和黑衣的矮胖汉子如何打计,却说到了这日,查理王和李二猧早做准备,去了城西的五棵柏。他二人学着南城大锅伙的打扮,穿着一身黑衣,为保不露馅,还请人在小臂上画了个青色的小螃蟹权当纹身,然后故意将袖子卷起,露将出来。
虽是深秋,这天天气却非常和暖,二人捏着锅伙头给的纸鸢来到五棵柏的林边,等了一刻钟后,却不见什么人来。查理王疑惑道:“这个纸鸟会不会是施法的物事,你看那锅伙头说,有这纸鸢,便会把我们带到某处,现而今却不见有人来,不会是躲在暗处,识破了我等罢?”
李二猧穿着一身紧巴巴的黑衣,道:“李老道不是拿着这个玩意儿跑了吗?你学学他看一看,先喷一口血在上面,然后一蹦老高,就能翻过墙头啦。”
查理王疑惑的捏着纸鸢来回翻看,那纸鸢被他攥得久了,早变得潮乎乎皱巴巴,眼看就要到晌午,他有些心急,干脆咬破了舌尖,奈何喷不出血来,只好吐了一口血在纸鸢上舔了舔,李二猧眼巴巴的在旁边看着,可是过了半天,还是没有反应。
李二猧转了转眼睛,一跺脚,道:“定然是那个长毛贼故意不说全乎,蒙骗我等。找他算账去!”
查理王道:“师傅莫急。我看未必是这样,不过那长毛贼不敢来,说明此事很可能比较凶险,他这样的人是老江湖,不想趟这趟浑水。我们且再等等。”
于是二人继续等待。
这边厢黑衣汉子与他的同伙说了一夜,所幸居然无人反对,大家只等洋人和蒙面人出门,好将侯六放出,抬着妇人去就医。
结果这天过了晌午,那洋人和那蒙面人,就是闭门不出。黑衣汉子们急得团团转,却道:“前几日说好他们要今日出去,怎的变卦?”那个与侯六接头的矮胖汉子,——名号叫做麻骨头,趁着与侯六送饭时便对侯六说了,叫侯六想对策。
侯六也很心急,不过他倒不担心妇人的死活,却寻思道:“若师傅逃了,眼下也该回到家带人过来救我,可为何也不见音讯?”他一想便恍然大悟了,李道士出逃,若洋人和蒙面人也离宅,眼下妇人已经不顶事了,恐怕李道士回来将侯六劫走,故而闭门不出。他便如此这般的对麻骨头讲了一番。
那麻骨头闻言便着急起来,他想了一刻,突然心生恶念,眼露凶光道:“干脆,我和几人去杀了那洋人和蒙面人好了。”
侯六道:“你杀得了他们吗?”
麻骨头诡秘一笑,低声道:“不用来硬的,等我的消息。”
列位看官,这麻骨头的软招,原来便是下药。到了晌午,他几个依旧给洋人和蒙面人送饭,那饭菜里却掺了蒙汗药,只等不到一时三刻,那洋人和蒙面人被麻翻,好下手杀人。
然而,等他端饭进去,却发现洋人和蒙面人的居室内,只有洋人一个,坐在桌边戴着眼镜看书,他便小心翼翼了打了个手势,问那个蒙面人哪里去了?洋人高慢的抬起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生硬道:“他出去了。你放下饭就可以走。”
这麻骨头心里咯噔一声,心道,要是不能一回就把两人全部斩草除根,保不齐贻害万年呀。
然而此时又不能叫洋人看出端倪,他只好摆出饭来退下,在外边等候;估摸着洋人药效发作,便咬牙进去,一见之下,果然那洋人翻倒在桌边,面色发青,麻骨头装模作样的喊了几声,那洋人果然人事不省,不做声了。
麻骨头心中大喜,随即打了个呼哨,门外便跳进来一个汉子,两人围将过去,翻看那洋人的眼皮,果然睡死。他俩酝酿了一会儿,等得恶向胆边生,便一人摁住洋人的身体,一人挥刀,将那洋人斩下脑袋来拿布包住,又将那没头的尸首踢在一旁。
二人见没了顾虑,贼性大发,便又在屋内翻腾了一番,找了些值钱的细软揣在身上,外边同伙却早已收拾停当,几人抬着妇人,几人从地窖里架出侯六,备好了几辆马车在宅外等着。
麻骨头将油灯打翻,放了火,眼见得洋人住的居室变成一团火海,便急匆匆的赶将出来,钻进马车里,揪住侯六,打了个耳光,恶声道:“狗贼子,事情已经停当了,去哪儿?”
侯六被打得一懵,道:“去京城东的猫儿胡同,我领你们——”
那麻骨头呵呵冷笑道:“你这狗贼,莫给我耍花样,你当然暂时不能够回去,留在某处和我们一起等消息。等我家主母真正得到了医治再说。若是医不好,你也得做刀下鬼,若是医的好,再拿你换人。”
侯六被几个汉子往下恶狠狠的踩着肩膀,弓的像只大对虾,心里敢怒不敢言,心道这麻骨头果然狡诈,居然知道留他作人质。
此时车马磷磷,驾车的汉子狠抽着马狂奔,侯六被人踩着肩膀,眼睛却溜向车外,此时正是晌午,他靠着阳光射来的方向,发现这车马竟然是向西奔走。如果车是驶往京城东边的猫儿胡同,那么此处应该在城东的东边。然而,他在京城六年,却从来未见过这片地方,苍松翠柏,兽吼鸟鸣,真是一片怪异的旷野。
侯六正疑惑间,隐约听见麻骨头跟其他人说道:“他娘的,还有多久才能到京城?”另外一人应声道:“就这个赶法,也得到天黑了!”
侯六心道:“我一夜之间被掳来这里,居然出了京城,真是离奇。”
那麻骨头扭过头来,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道:“那小厮,你有所不知,这里临着蓟县,离京城的东边老远。但是那个蒙面人不知用什么妖法,能转瞬之间在京城和此地之间腾挪,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我等也不晓得,只是觉得尤其厉害。我也不瞒你,晌午的事有些仓促,我去给洋人下药时,那蒙面人似乎出去了,所以没能被我杀死。若是他已经回来,估计已然觉察。眼下我等真就是亡命之徒了,你也一样。”
侯六听了,暗暗叫苦,便道:“大哥,据你这么说,这人这样神通广大,追上来岂不是转瞬之间的事?要真这样,到时大哥们如何应对?”
那麻骨头闭上眼,居然有几分疲累,抱着膀子,将身往后一靠,道:“那就只有拼命了。不然,难道让我等看着主母伤重而亡?”
侯六当下无语,马车沿着向京城方向的古道狂奔,然而过了一个多时辰,侯六却觉得窗外景色恒久不变,不禁道:“大哥可曾认得路?”
那麻骨头此时也出神的望着外边,他本是西北人,对京城周边不太熟悉,却也发现本了这许久,外边依然是之前的旷野景色。那路边的有几棵松柏,盘根虬结,似乎与之前刚上路时看见的松柏也没什么不一样,远处隐约如黛的矮山的起伏,也似乎在途中见过。
麻骨头皱着眉头,梗着嗓子打了个呼哨,顿时四辆马车全依次停了下来,汉子们都跳下车,聚在一起。侯六歪在车上,听他们七嘴八舌的乱嚷一气。眼下这个情形,倒是和迎亲时经过五棵柏的遭遇非常相似,要么让他们蒙眼,放任马车自己跑?只是路途较远,那马不一定识得路,麻骨头也不会听他的,侯六本想出声做个提议,再一想便又作罢了。
麻骨头们在外边嚷了一阵,结果谁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又回到马车上继续向西奔走。然而时间就如白驹过隙,转眼又过了一个时辰,眼前景物还和之前并无二致。
这时已经是深秋时节,天黑的早,虽然不晚,太阳却已经西斜,若是天黑之前找不到人烟,就只能在郊外露宿。深秋的夜间寒气逼人,常人尚且难耐,更不要说妇人那样的伤患。此时,麻骨头已经相当焦躁不安,他红着眼睛,时而恶狠狠的看着外边,时而转过眼来看着侯六,侯六心知道他随时可能迁怒,故而低头不语。
终于,金乌西坠,天色越来越暗,风也越来越也冷,旷野里渐渐升起一层暗蓝色的夜雾。侯六的手脚因为蜷着不懂,早就冷的麻木起来,随着周围此起彼伏的腹中饥鸣,众人的心也沉到了心底,这时,前边却有一个汉子叫了起来:“停下来!前边有人烟!有火光!”
麻骨头闻声抬头,往外一瞅,顿时振奋起来,喜道:“长生天保佑!”他打了个唿哨,车子便陆陆续续的停了下来,大家跳下车,驱着马,往火光处赶去。
不知为何,侯六却感到了一丝诡异,他觉得一路上都没看见人烟,这等好事天黑才至,显然没那么简单,他想提醒麻骨头,却又怕讨打,只能继续一声不出。
汉子们却兴高采烈,心道到了人家,就能吃上热汤热饭,一下午的阴森感觉顿时消散,不禁打起精神,驱着马大步向前走去。侯六在车里听着他们喜气洋洋的嚷嚷着,然而,过了一会儿,这声音却渐渐止住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死寂。
侯六因为之前的预感,倒也不怕,他挪了挪身子,伸长脑袋往外看去,却发现仍旧是一片眼熟的荒地,荒地上起着一个宅子,正是他们晌午时出来的那座。
过了很多年之后,侯六仍能清楚记得当时猛然在雾霭中看见那座宅子的骇异。尽管他早有预感,也惊惧的倒吸了口冷气。更别说麻骨头们,就好比十冬腊月天,一盆凉水浇到底,个个都打起哆嗦来。那麻骨头到底是个干惯杀人越货之事的狠角儿,他看了看周围,定定神,低低的打了个唿哨,把众人从极度的惊骇中唤过神来,继而他低声道:“抄家伙,枪全上膛,刀全都别在手边,你们四个人留下护着主母,其余人等,跟我进去。便是妖怪,也送他见阎王爷!就是死了,也咬他一块肉下来!”
众汉子见他放狠话,顿时又精神起来。那麻骨头又想了想,回到车上,却将侯六脚上的镣铐打开,将他扔下车,道:“事已至此,你也得跟着我们,不然谁来看守着你。要是想跑,爷爷便立时赏你一枪,送你见阎王。”他却不给侯六刀枪,只推搡着侯六,让侯六走在他们身前。
须臾汉子们重整精神,提着刀枪和麻骨头一起来到宅前。麻骨头踢了侯六一脚,道:“狗日的,你去叫门。”
侯六抬眼看时,却见那宅子的门前挂着两个黄纸糊的灯笼,照的朱漆大门前一片昏黄。他咽了口唾沫,走上前拍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随着吱呀一声,一推即开,整个庭院就在眼前,抬眼就能看见顶上天井里透出的一小块暗蓝夜空。院周的屋里,大多黑灯瞎火,只有一间屋子从窗户处透出幽幽的灯光来。
侯六蹑手蹑脚的走进院子,麻骨头和几个汉子也抬脚紧跟上,一进院门,他们便盯着那间透出灯火的屋子,一时都咬紧了牙关,侯六并不晓得,晌午时,麻骨头等人正是在这间洋人的居室里杀人放火,然而,此屋却没有任何着火的痕迹,好端端的座在西边的一溜房子的正中央。
那麻骨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低低的恶声道:“娘的,见了鬼啦!今天就是见阎王老子,也得把他劈个两半!——那小子,你去推门!”
侯六不明所以,便走到跟前去推房门,没成想那房门确实从里面闫上的,一推之下仍然不动,他正要拍门叫嚷,麻骨头却抢先上前一步,把他掀到一边,低声呵斥道:“你先站到后边藏起来,别让人看见。”原来麻骨头估摸着蒙面人已经回来,他心里盘算着能糊弄一会儿是一会儿,便欲自己骗开门,好伺机行事。
只见他清清嗓子,规规矩矩的在门上扣了三下,低声下气道:“公子,是我等回来了,有要事跟您商量,劳烦您开个门可好?”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却无人搭理,麻骨头回过头对众人使着眼色,正要发话,却听得啪的一声,门闩被人拔动了。麻骨头顿时往后跳了一步,将枪端在手里,口中依旧恭敬道:“公子,你若方便时,我便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