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那麻骨头敲门问话,里面却一声不出,他咬上了牙,端着枪,将门缓缓推开,只见里面点着一盏油灯,灯光如豆,昏黄暗淡,居室又一眼即可望个来回,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麻骨头并未掉以轻心,他笃定门后有人,便猛地把门一踢,那门扇本就一分为二,一踢之下,各自向门后拍去。只听得空荡荡的两声响,再无旁声了。
麻骨头略略放下心来,便带着众人走了进去。他惊异的看着房里的摆设,和晌午放火之前并无不同,便更加奇怪。那侯六疑惑道:“没人?我方才明明听见有人拔门闩。”
麻骨头回转身体,正要答话,顿觉一阵阴风,从脑后刮过,却见十几个汉子中间,赫然站着那个已经被他杀死的洋人,正对着他挤眉弄眼,笑得阴阴惨惨,而旁白的人似乎并未察觉,依然在托着枪,四处打量。
他身上起了一层白毛汗,来不及叫众人躲开,抬手便是一枪,正中那洋人的胸口,那洋人顿时便扑倒在地上,抽搐着惨叫起来,声音怪异的好像枭鸟一般,然而周围人等却都愣住了,随之惊骇的四散开来,畏惧又慌乱的看着他,其中一个汉子哑声叫道:“麻骨头,你抽什么疯?你今天杀人成瘾了吗!”
麻骨头不答话,上前几步,踩住那洋人翻了过来,却见这哪是什么洋人,分明是同伙汉子里的一个!此时那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嘴里也冒出鲜血来,一双怪眼直勾勾的盯着他。麻骨头顿时慌了,辩解道:“我方才亲眼所见,打得明明是那个洋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些汉子们面面相觑,虽然不信,然而也知此事太过蹊跷,麻骨头怕他们起哄反他,马上抬头道:“这里不是个好地方,我等先退出去再说。”于是他一把揪过侯六,引着众人一起退回院中,奔至大门处,却见来时敞开的大门,此时却是合上的。
麻骨头也顾不上让侯六开门了,他一个箭步跳至门边,随手便拉开门。噫!只见门外并非宅子外的旷野,当然也并无停着的四辆马车,却是一间居室,里面灯火昏黄,跟刚才一模一样,他大叫一声,转身望向身后的众人,却见连同侯六,其余的汉子们都呆若木鸡,方知这不是他自己独见的幻境,。
他哆嗦着慢慢后退,一个汉子失魂落魄的叫道:“麻骨头,这如何是好?”
麻骨头此刻也六神无主,喃喃道:“不如翻墙出去?”众人环顾四周,这宅子围墙甚高,连个梯子都没有,若想爬墙出去,只能搭人梯,可眼下众人都慌作一团,急得直嚷嚷,哪个还肯听他调遣。
麻骨头大吼一声,人声才渐渐止住了。他见众人都望向他,慢慢沉下心来,道:“兄弟们,这不过是障眼的妖法。大门肯定还是在周围,只不过模样变了,被藏起来而已,我等将那些房门一扇一扇的打开,或许就能——”
他话音未落,周围顿时亮了起来,众人也都惊叫不止,只见那院周的房屋,每间都依次亮起了灯火,似乎还有人在里面飘忽着走动,人影都映在了窗棂上,屋里不时传来说笑声。麻骨头定了定神,竖起耳朵停了停,却发现那些人声俨然就是平日里这般汉子们吃晚饭时发出的稀里哗啦的猜拳声和玩笑声。一时间众人皆惊,都慌的没了主意,只见其中一个年轻的后生嗷了一声,奔着西边的一间大屋子便去了,他踢开门冲了进去,须臾传来一阵枪声,紧接着便是三声不类人的惨叫,只见那鲜血都飞到了窗户纸上。
麻骨头面无人色,再也顾不上侯六了,自己也冲进那间大屋子,只见里面果然摆着张大桌,上边摆满了饭菜,桌边空无一人,桌下仰面躺着那个刚才冲进去的年轻后生,胸口上一个血窟窿,正慢慢的往外洇血。
众人挤过来看时,都目瞪口呆,谁也不说话了,过了半晌,不知谁说了句,“桌上有饭菜,弟兄们今日难逃此劫,也做个饱死鬼。”众人一听,纷纷附和,便上到桌前吃喝。
麻骨头站着不动,他幼时听人说到,暮色四合时,若是到了荒郊野外的奇怪宅子里,见有一桌饭菜,无论腹中怎样饥饿,也是万万不能吃的。这样的饭食,并非给生人准备,乃是鬼食。如果真吃了,轻则上吐下泻,大病一场,重则回不了阳世,做了孤魂野鬼,永远在旷野里飘荡。
他当下便大声喝止道:“这是鬼食,你们不能吃!”
其中一个汉子早抓了烙饼大嚼上了,恶声道:“麻骨头,要不是听了你的鬼话,我们兄弟怎会落到这般田地,如今你说话还有谁信?便是鬼食,也做个饱死鬼。”
当下众人都连连附和,稀里哗啦的吃开了。只有侯六和麻骨头两个人站着不动。麻骨头呆了一刻,看见侯六还愣着,干脆大踏步的走过去,扯着侯六便出了屋,留那一群人在里面大嚼。
此时已经夜色深沉,麻骨头歪头靠在墙边,疲累至极,道:“小厮,如今我们都走不出去了,或早或晚全要死在这里。这般人又都是些痴汉,一点都不听劝。我给你松了手上的镣铐,也做个行动自如的鬼。”说着,便摸出钥匙,将侯六手上的镣铐解除。
侯六心里稍得宽慰,忙活动着麻木的手腕,低声道:“大哥莫急,再等等看。”
这时候,却见原先那间洋人居室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歪歪扭扭的钻出,僵硬的左右瞅了瞅,往这边晃过来。麻骨头定睛一看,吓得魂不附体,原来这人便是刚才在洋人的房里被麻骨头误伤而死的那位,只见他死不瞑目,奔了麻骨头便蹦过来了,快的像只扑兔子的鹞鹰。
麻骨头大叫一声,抬手把侯六一推,抽刀便挥了过去,谁知那刀吃进那死人的肩膀,就跟被百斤的石头压住了一般,再也拔不出来了,那死人似乎看不见侯六,张着两手,冲着麻骨头便扑,麻骨头一边左躲右闪,一边急得冲汉子们吃饭的房门口大喊:“快来相帮,有鬼!”
侯六闪在一旁,欲要相助,手里却连个趁手的家伙都没有,他想起屋门上都有门闩,大可以抽出来当木棍使用,便跑进汉子们吃饭的房里,一边找门闩,一边冲着桌边人道:“快去救急!麻骨头快顶不住了!”
谁知,那些狼吞虎咽的汉子们就当没听见一般,吃的头也不抬,侯六不禁上前拉起一个,道:“大哥且停手!不差这一会儿——”
那汉子停止嚼食,慢慢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侯六,侯六顿时大惊,只见那汉子满口鲜血,两眼鲜红,再一瞧桌上,哪是什么饭菜,分明是人的残肢断臂,看衣服,也是这伙人里的。侯六顿觉不妙,然他见汉子呆呆的,又瞅见汉子腰里别着的手枪和短刀,便赶紧捞出来拿在手上,那汉子给他拽的一趔趄,茫然的抬起手来揉了揉双眼,顿时嘶吼一声,冲着侯六便扑过来,侯六抽刀一挥,原意只是抵挡,谁知正好勒进了汉子的脖子,那鲜血顿时如泉涌一般咕嘟嘟的冒出来,侯六忙抽手回跑,几步便窜出屋子去,周围的人看见死尸倒地,闻见了血腥味,顿时都抬起头来,眼放绿光,扑过来七手八脚的扯住死尸,张嘴便啃,那模样好似堕了饿鬼道一般,吓得侯六魂不附体,好在那些人却并不管他,侯六干脆将门关住。
再看麻骨头时,他已经将刀拔出,将那人的头颅斩下,兀自坐在一旁喘息。见了侯六,不由得道:“这班痴汉,却不听我言,吃了鬼食,结果饿鬼附身,永远都不知饱足了。”
然而,那些恶鬼附身的人互相撕扯啃食,仍不餍足,终于推推搡搡的爬出门来,一边互相撕扯,一边望着侯六和麻骨头低吼,二人惊惧异常,只好挥刀乱砍,然而那些人虽然起初时四脚着地的爬着,后来却渐渐敏捷起来,侯六和麻骨头的枪已经打完,刀也砍得钝了,只好肉搏,那麻骨头被两人咬住了大腿,疼的大叫起来,一边狂挣,一边用刀戳着那两人的双眼,直戳的乌珠崩裂,黑血横流,那两人确如没感觉一般,继续啃咬。
侯六也够呛,不过似乎追着他的几个人行动迟缓,走走停停,好容易扒住了侯六的脚踝,正要下嘴时,却又被侯六踢开,起初时如此绕着院子里团团转,后来却渐渐得了套路一般分成几拨,前后夹击,饶是他们动作迟缓,侯六也渐渐快支持不住了,疲累的恨不得一头栽到,任他们吃去。
正在这时,他猛然听到一声狼嚎,精神一震,不由得往上看去,只见那头巨大的白狼站在屋顶上,虽然一身血迹斑斑,白毛都被血凝的结成了板儿,却毫不迟疑,一头跳进了院中来。
列位看官,这个时机,不早不晚,却是侯六快要支持不住的当口,若是细细盘算,居然有那么一丝的离奇诡异。
侯六正在绝望中,突然看见他师傅化成狼形,从屋顶跳进院中,不禁精神大振,也不躲了,干脆踩过几个人,就往院中跑。那狼正好跳进院中,看侯六一边向他狂奔,身后还拖着几个四脚着地,满口鲜血的怪人,便拖地一跳,正好跳进怪人堆里,那些人见有冲进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扑过去就咬,哪成想狼身上突然腾起一丈高的青白色火焰,若是近着一点儿,就被烧满了全身,须臾都滚地惨嚎起来,那麻骨头正被怪人咬的鲜血淋漓,见着巨狼身上起火,忙摸爬滚打的跑到这边来,也就得了条性命。
侯六和麻骨头趴在狼爪边喘息未定,即见那些被火焰烧着的人慢慢得都不动了,一些黑色的人影儿从他们身上挣动着钻出来,细看之下,那些黑影儿都是腹部膨胀,脖子却细如羊肠,正是佛经上的饿鬼模样,张着黑洞洞的嘴巴惨呼着“饿啊饿啊”,冲着站在院中央的两人一狼便扑了过来,麻骨头和侯六早已看呆,眼见得那一团黑乎乎的巨物压顶而来,不由得生出一股畏惧之心,正欲转头逃走,说时迟那时快,那头巨大的白狼却人立而起,呼的从他俩的头顶越过,直直的跳进那巨物的口中去了。
只见那狼甫一进口,那黑色巨物便不由得把巨口紧闭了,整个身形都猛然一缩,里面发出一阵咕叽咕叽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怪笑,然后,便沉寂了下去,再也没有出声,只是时不时颤上两颤,犹如人吃饱了打饱嗝一般。
师傅被怪物吞了吗?
侯六呆了一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发了一两声怪喊,摸起旁边的卷刃短刀便往那物的身上砍去,谁知刚一挨着那犹如一阵黑烟的物身,里面早探进来几只黑如焦炭般的枯瘦手爪,先把刀卷了进去,又一把捉住了侯六的右手臂,便要往里扯动。
侯六的右手臂自从昨日被那洋人放入了虫子,一直麻木着,到了今早才略微有了知觉,但仍然不甚灵活,此刻眼见着那枯瘦的爪子都扣进了他的肉里,也不太疼,他正要抬腿踢时,那麻骨头早就持刀扑过来,只见他哇的发了一声喊,双手持刀,正冲着那只捉住侯六右手臂的黑爪子往下一劈——可就在这时,那黑爪子却闪电般的缩了回去,只见那黑物猛然膨胀,几乎就要挨近两人的头脸,麻骨头此时反应不弱,口里骂着娘,跳过来扯着侯六的衣服领子便一路往后拖,正在这时,那黑物的巨口又张了起来,呼呼喝喝的像是在惨叫,组成黑物的饿鬼们突然都从黑物的表面探出头来,惨叫着,挣动着,似乎是在逃离。一时间,这庞然大物变得质地疏松起来,侯六和麻骨头定睛一看,依稀可见一团白色的火焰在黑物里边横冲直撞,侯六终于松了口气,道:“师傅果然没事。”
那黑物内里不再嚷饿,无数白色的火苗从饿鬼们的缝隙里昂然的透了出来,侯六的耳端弥散了一些细微的惨叫和嘶吼,不过一炷香功夫,那些饿鬼渐渐变得单薄而透明,化作一条一缕的黑烟,齐齐的往西方逃走了。
青白色火焰裹身的巨狼跳了出来,令侯六吃惊的是,那狼却并不追赶那些逃走的饿鬼,只是抖了抖满是血痂的皮毛,就地蹲坐了下来,闭上了双眼养起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