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韶华易倾覆
在洛阳东南面上,雄峙着一座大岳——嵩山,《诗经》有“嵩高惟岳,峻极于天”的名句,嵩山是古京师洛阳东方的重要屏障,素为京畿之地,也是天下禅宗圣地。
少林寺西侧一里许的五乳-峰下,陈列着数百座佛塔,是少林历代高僧的圆寂之地,比起远处藏在深山中的那蔚为壮观、光彩夺目的一座座殿宇、大庙,这里无疑显得庄重了许多,林立的佛塔一派幽静、肃穆气氛,近旁古木参天,松柏森森,秀竹郁郁,芳草青青。
一个身穿白色僧衣的枯瘦僧人拿著一把扫帚,穿梭在塔林当中,弓着佝偻的身子,仔细打扫着满地的落叶,手中的扫帚也不知用了多久,扫帚苗都掉得差不多了,快秃成一根棍子。
这老僧人年事已高,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微驼的脊背更显得他弱不禁风,也不知是扫了多少年的落叶,看了多少年的塔林,每到一座佛塔前,总要停下脚步,抬起头盯着佛塔看好一阵子,念一声“阿弥陀佛”,这才挥动手里的扫帚,仿佛看了几十年都不曾看腻一般。
此时一个年轻的白衣僧人也拿着扫帚走进了塔林,明眸皓齿、眉清目秀,乌黑的瞳仁不管什么时候都亮亮的,目光柔和,总带着善意。
他也不和老僧说话,兀自打扫起来,与老僧一般,每到一座佛塔前都会停下脚步,念一声佛号,然后才开始打扫,几百座佛塔两人约莫扫了三个时辰才打扫完。
老僧放下扫帚,走到一座佛塔下闭目念经,像是没有看到这个年轻僧人一样,这个身穿白色僧袍的年轻僧人没有说一句话,找了个紧邻老僧的佛塔,盘膝坐下,也跟着念起经来。
冷风吹过,无数离枝黄叶纷纷扬扬飘落尘埃,空中弥漫着萧瑟的寒意,刚刚扫干净的塔林又落上了无数的叶儿。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花开是禅,叶落也是禅,生是禅,死也是禅……
老僧念诵完了经文,缓缓睁开了古井无波的眸子,看着昏昏沉沉的远方,等到身边的年轻僧人也念完了,这才缓缓开口道:“这次回来比往日多了三分烟火气,不错不错……”
“多谢师叔祖!”年轻僧人转过半边身子,双手合十,朝老僧施了一礼。
“当今天下虽说是百家争鸣,但是大体来说还是儒道释三教执天下牛耳,儒家主张入世,不得兼济天下也要独善其身,佛家、道家主张出世,道家崇尚清静无为,佛家信因果循环,说殊途同归也好、万法同宗也罢,根源终究是一样的。既未入世又怎么谈得上出世?若是死守深山念一辈子经,念出个菩提正果又如何?终是死经,没有一丝人情味儿,没有一丝烟火气,如何普渡众生,不和寺里石雕泥塑的菩萨佛祖一样,是一堆死物,和脚下踩的泥土石头又有什么区别?”
老僧目光空灵,遥望远方,不悲不喜,仿佛已经与这数百佛塔融为一体,要是有其他少林弟子在此,听他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来,不说逐出佛门,少说也要呵斥教训一顿的,但是那年轻僧人却是深表赞同。
“多谢师叔祖释疑解惑!”年轻僧人第二次行礼道谢,可是老僧依旧盯着远方,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这次回来你的身上不仅多了些烟火气,似乎还多了些红尘气,是么?”老僧不急不缓,淡淡的问道。
年轻僧人一怔,一张俊俏淡然的脸没来由的一红,赶紧低头忏悔,“小僧禅心不坚,动了妄念,还请师叔祖责罚!”
老僧对于他的坦率承认既没有感到惊讶也没有动怒,第一次转过头,一双空明的眼睛看着这个年轻的和尚,似乎在努力从他身上找到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你能渡她成佛吗?”
年轻和尚摇了摇头。
“她能渡你成人吗?”
年轻和尚愣住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佛说:五蕴六毒是妄,将因果都念作业障。这世间,但凡是你能放下的,都是你从未拾起的,有时候放不下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小僧明白了!”年轻僧人敛去了脸上的羞赧疑惑,像是移去了一座大山般轻松自在。
“深山不知年岁,江湖中又是怎样一番光景了?”老僧不再于这个问题上执着。
年轻僧人将近日江湖中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老僧静静的聆听,不发一言。
等到年轻僧人说完,他才缓缓说道:“老僧前二十年由武入禅,中二十年却又由禅还武,后半生妄图将禅与武揉为一身,奈何堪了四十年都堪不破。长安王、帝师、武林盟少主、碧游宫传人、钟家刀客、叶家剑仙、丐帮丐侠、唐门传人……原来江湖中出了这么多了不起的小家伙!”
老僧的脸上露出了几丝得意的神色,似乎一念之间回到了风华正茂的年岁,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但是终究是老了,行将就木,有时候竟然都分不清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或许自己真的是活得太久了,久到当年认识自己的人都不在了,哪怕是仇人都找不到一个,久到再也没有人能记起自己了。
老僧看着天上黑云压顶,狂风四作,身边的落叶像是被一只大手捞起,漫天飞舞,但是无论叶儿怎么肆虐,总是近不了这一老一少两个和尚的身。
“天要变了啊!当年那个弹指杀百万的帝师终究是放不下那段过往,用二十年布了一个局,赌上大华王朝三百年气运,以天地为枰,以苍生为棋,真是好大的一个手笔。慧能,你能否在这局棋中成为一个重要的棋子、占据一席之地,老僧也不知有生之年能否看到。”
老僧一声叹息,武功臻至化境又如何,终究是人,道家修仙、佛家成佛、儒家尊圣,有了这些个名号便真能不死不朽了么?少则五六十年,多则八九十年,谁又躲得过?
古往今来多少功盖寰宇、横扫八荒六合的帝王不惜倾国之力寻求一个长生之法而不得,而这些江湖中恃勇斗狠的匹夫又凭什么能万古不朽。
仙?谁又见过!
佛?世人遭逢苦难之时可见一个菩萨罗汉下来普渡众生!
圣?倒是有不少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高座朝堂,但是又有几个能想天下之所想,急天下之所急!
“师叔祖,这局棋他是和谁在下呢?”年轻僧人问道。
老僧目光凝滞了。
是啊!他是和谁在下呢?
和京城那位么?可是二十年前他已经赢了啊!
和整个江湖么?可是曾经天下摆在他面前都不愿意去看一眼啊,要这个江湖又有什么意思!
而其余的人虽不乏惊才绝艳的盖世人杰,可是要作为他的对手,终究是欠了些火候啊!
“许是和自己吧!”老僧想了很久,才缓缓说道,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说服自己,能说服那个人,“永远不要站在最高的那个位置上,一旦到了那个位置,身边就再没有一个人了,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找不到,该是何等寂寞啊!”
“便是赢了又能如何呢?”年轻僧人又问道。
“赢了,或许就放下了吧!”老僧活了太多年,见了太多人和事,天下气运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二十年前是那个人以一己之力改变天下格局,断了大华百年积淀下来的气运,若不是九州龙气连绵不衰,大华差点就亡国了,“谁言匹夫一怒不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当年发生了什么?”年轻僧人这次发问比起前两次少了些许兴致,仿佛那老僧答或是不答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妨碍,在世人眼中最关心的事情到了他这里倒变得无足轻重了。
“当年啊……”老僧仰起头看着天上翻滚的乌云,一声叹息,当年,虽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但是动辄就是二十年啊,二十年,多少生老病死,多少世事浮沉,红颜白发云泥改,何异桑田移碧海。
“那时候北燕联合西夏、吐蕃诸部起百万大军东进,攻陷雍凉十二州,大华先帝七入深山请帝师出关,那时孤星寒红颜在侧,哪有出仕之心?当年他与师兄交厚,曾带那女子上少林拜谒,老僧也曾见过一面,他那红颜知己只是个江南水乡的寻常女子,虽说不得丑陋但也决计当不起倾国之色四字,只能算是中人之姿,老僧与师兄虽说是方外之人,但是初见之下也觉与帝师万般不配。”
说到此处,老僧脸上尽是羞愧懊恼之色,重重一声叹息。
“言谈之下才知那女子腹中之才含潘度陆,莫说女子,便是世间男子能比过她的也绝不过一手之数。她学问渊博庞杂,融会贯通,辞采蔚然,不管是正统经义道德文章还是那些被误解的旁门左道与奇巧淫技,都涉猎颇深,尤其是这堪舆,曾著有《九州龙脉集校注》与《风水堪舆草章》,精妙入微,通篇无一字故作晦涩艰深,便是乡间老妪都能通读领会,两本书以‘青莲先生’之名遍传于世,世人皆道这‘青莲先生’是一个研读经史的老学究,却没想到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端的是天下第一奇女子。”
老僧丝毫不吝惜溢美之词。
“大华先帝七请帝师出山而不可得,江山危如累卵,不得不行些‘歪门邪道’,私下找到那女子,陈说利害。那女子却也深明大义,知道长安一破,百万铁骑直入中原,到时国将不国,千万百姓血流成河,狼烟席卷天下,哪得方寸安宁净土!”老僧脸上不禁浮现出钦佩之色,一介女流都能通晓大义,不输须眉,却有那么多七尺男儿卖国求荣,岂不汗颜?
“那女子知道他的脾气执拗得很,言语劝说断然不能让他改变主意,于是就孤身西去,想以自己逼帝师出山,端的是天下第一勇女子!”年轻僧人有些惊讶,自己这位师叔祖活了七八十年,什么样的绝代人物没有见过,倒还没见他如何高看过一个人,更何况还是一个女子。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那女子西出长安,落入敌军手中,他们探听得这是帝师的红颜知己,想以此作为要挟,纵然不能让帝师倒戈相助,也能让他自缚手脚,不至于相助大华。”老僧苦涩一笑,苍老的脸上多出了不属于出家人的豪迈,连那双眼睛也绽放出了灿烂的光彩,“那女子不愧为女中豪杰,绝代巾帼,身处百万大军的敌营中,丝毫不惧,痛斥敌酋,陈说敌军十条恶行,振聋发聩,惊动天下,让无数男儿羞愧汗颜。”
“江山如画,自古多少英雄豪杰竞相折腰,哪怕是她说得遍地生花,唾手可得的江山霸业又岂是几句口舌所能放下的。后世史书记载,盛元十六年夏六月十六日,北燕起百万联军东进,兵临长安,孤陈氏单骑入敌营,口诛笔伐势压大军百万,卒,追封一品贞烈护国夫人!”
“他明知道这是她的计谋,却甘愿往火坑里跳,若能护她一世安好,情愿负了江湖天下,弃了黎民苍生,此后千夫所指,又有何惧!关于那女子的死史书语焉不详,只有当时少数几人知道,敌军恼羞成怒,将她投入军妓营,那女子清高自傲岂能受辱,以血为墨、以指为笔、以裙为纸,写下千字《敌营寄君誓死帖》,字字珠玑、铁画银钩,催人泪下,然后自裁于辕门之前!”老僧仰天长叹,一叹世间从此少了一个奇女子,二叹帝师一怒杀敌百万,上干天和,造下无边杀业。
“那夜帝师孤身入敌营,孤傲冰冷的眼睛像是墨玉一般闪烁起摄人心魂的光芒,深暗的眼底充满了肃杀,周身的冰冷气息中散发着无上的帝王之威,人们到此刻才看清,这才是真正的帝师,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不只是世间传言。长安城外,他摆下三万六千罗天凶冥十杀阵,长安城头,他抱着一身白衣,亲眼见大阵将三十万敌军绞成肉泥,在之后的十年,余下的五十万人相继在惊恐中离世,一己之力杀八十万人,从此天下惊惧。”
老僧虽然说得平淡,但是谁人又想像不出那一夜的凶残肃杀,帝师一怒生杀三十万大军,又岂是尸骨成山、流血漂橹所能形容的。
“阿弥陀佛!”年轻僧人双手合十,不知是为那死去的八十万人颂念,还是为那因天下苍生而死的女子颂念。
千秋功名、江山社稷,在他的眼中不过一现昙花,若是能换回她,帝师会上穷碧落下黄泉,哪怕将山河万里染血也在所不惜,可惜她永远的睡去了,再也回不来。
清风湿润,茶烟轻扬,重温旧梦,故人已去!
寒风依旧,一老一少两个和尚盘膝坐在佛塔下,仿佛化成了数百佛塔当中的一座,来于佛,归于禅!
三千世界,何处觅真佛?无边苦海,难得登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