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客船前面不足一里处出现一艘五六丈高的画舫,装潢豪奢、朱漆彩幔,如同一只大红鲤鱼在碧波荡漾的江河上游弋,让人啧啧称奇,这时节富家公子结伴出游,乘游船画舫赏春踏青,并不稀奇,但是要像眼前这样一艘五六丈高的精美画舫可并不多见。
华丽的巨大画舫共分作三层,逐次变窄,第一层的甲板上立着十多个蓝衣罩衫的剑士,个个面容俊朗,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岁,乍一看竟像是天上神仙的一般,衣袂飘飞,若乘云驾鹤而来。
第二层的围栏边上立着七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物,五男二女,一个女子身穿艳丽的红衣,站在人群当中格外惹眼,此时正慵懒地倚靠在栏杆上,那身红衣极为大胆,将那女子玲珑有致的身材勾勒得妩媚妖娆,偏又生了一双狐媚惑人的脸庞,这个妖精一样的女人只要勾勾手指,便有无数的江湖好汉、公子王孙甘愿在她石榴裙下做牛做马。
而她旁边的那个身穿鹅黄色襦裙的###相比之下就要逊色许多,长相虽然算得上精致,但是鼻尖上大大小小的雀斑却让她失了几分美感,与那红衣女子间隔了三个人,娴静文雅、亭亭玉立。
而那五个男子似乎以一个青衫男子为首,略比他靠后了几步,或品酒、或聊天,说的无非是些风月勾栏的耍事,那青衫可不是萧墨现在穿的青衫能比的,无论是面料还是做工都是上上之选,没有谁会蠢到将这一身青衫的男子当做下等贱民看待。
二十多年前剑圣易水寒最爱一身青衫,仗剑天涯,曾言“吾平生所愿有三,青衫长剑,佳人相伴,败尽天下英雄!”剑圣之名遍传天下之后,天下剑客人人争相效仿,无不以身穿青衫、腰悬长剑为荣,若不是做这副打扮,都不敢在江湖称自己是练剑的,在同行眼中是被人看不起的。
即便是“天下剑法出叶家”的姑苏剑宗也不能免俗,叶家门中子弟本崇尚蓝衫,佩碧色长剑,寓意碧落长空、剑意浩然,但是自剑圣易水寒名传江湖之后叶家虽然在剑道一途被抢走了十二分的风光,却是丝毫不觉得羞耻,门中有不少人改穿青衫,宗门禁止不绝,也就此作罢,于是江湖中也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戏言。
画舫离客船越来越近,眨眼间已经只剩下三四丈距离,眼看就要撞上,那画舫没有丝毫转舵的意思,而这艘小船虽说灵活,但是在湍急的大江之中要想掉转船头却没那么容易。
眼见那画舫就要撞过来,这一撞这艘小船十成十得翻在水里,这一船的人生在江南,水性也都不差,不说淹死在这江河中,但是浸个七荤八素是免不了的,所携带的货物、银两等也得沉在江水里,好好地乘船赶路却遭受此无妄之灾,换谁也不能乐意。
萧墨微眯着眼睛,靠在船篷上,怡然自得,像是根本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危险,轻声吟咏道:“画舫红楼岁月吞,柔姿倩影梦中存。六朝故事随流水,十里秦淮已摄魂。名妓窗前情不尽,骚人怀里酒还温。清波远去空回首,暮色苍茫又一村。”
这首诗出自五代遗老柳思归之手,他本是五代南唐官居二品的礼部尚书,经历了朝政更迭、故国沦陷,眼见君王无大志,庙堂无忠臣,亡国之后心中愤懑,啮指为誓,终身不仕大华,泣血写下此诗后,在江南之地广为流传,不知多少亡国之臣喟然下泪。
事隔十年后,秦淮名妓沈红肖作诗一首以和:“金屋妆楼只白云,清觞细雨送黄昏。六朝城堞英雄骨,十里秦淮红豆魂。不见战船催泛泛,难闻瑶瑟抚温温。行人江上空吟句,为吊当年血泪痕。”
巷陌传言,那柳思归听闻这首诗后,大笑不止,指着大华国都长安大骂道:“谁道我大唐无人?我柳思归虽死,魂魄却留于家国故土,誓要与万千大唐子民一起见你大华一朝三代而亡!”说完便呕血而死,沈红肖也随之而去,这对君子之交遂传为一段佳话!
柳思归临死前的一番话倒也不是没有应验,只是来得迟了些,比他说的轻了些罢了,长安沦陷,大华南迁金陵,其中最得意的怕是也少不了那些亡国之后。
莫说罗老儿和那一船的船客不知萧墨在说些什么,便是知道了,现在万分火急,谁还有功夫去搭理这个自言自语的穷书生。
撑船的罗老儿已经惊得跳了起来,赶忙提起竹篙在手里,疯狂地拍水,想要将船头打斜,错开迎面撞来的画舫,但是顺流而下水本就湍急,饶是罗老儿中流击楫几十年,也难以在这么短的距离将小船错开,若是前方的画舫也向一旁闪避倒还好,还有可能避免这场横祸,偏偏他们像是铁了心要将这艘客船撞翻在水里,船上那几个公子喜笑晏晏地盯着小船里焦灼不安像是热锅上蚂蚁一般的船客,如同猎人打量着困在罗网中的猎物,嘴角勾勒出上位者的讥诮与冷漠。
“正愁这次出来没什么花头,这群不开眼的乡巴佬好死不死挡了路,看一回狗刨水也是不错的!”站在青衫公子左手边的是一个手握折扇的锦衣公子,一脸冷笑,看着下面船上急得火烧眉毛的一群人,心里说不出的畅快,以往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儿,身为苏州城里排的上号的世家少爷,比这事儿过分千百倍的都还干过不少,相比之下这只能算是小孩儿过家家一般的恶作剧了。
善于察言观色的他偷偷瞟了身边的青衫少年一眼,见他神色凝重,眉宇间凝练着浓浓的阴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那艘船上所有人都急得恨不得跳进水里逃命去,偏偏坐在船首的一个穷书生临危不乱,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么,一双眼睛看着远方如泼墨的山水,像是不知道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
“呸,那穷书生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也敢学叶家麒麟郎穿青衣,来人啊,等会儿那船乡巴佬落水之后其他人可以走,那穷书生一定不能放跑了,给我好好招呼招呼,瞧那身破衣服也有些脏了,绑在船后面给他过过水!”那锦衣公子冷笑,看待船头青衫书生的眼神阴沉可怖,像是一头本可将猎物轻易撕碎,却要将猎物玩到精疲力尽、精神崩溃才肯下口的豺狼。
话音一落,就有几个健壮的扈从应诺一声,走下画舫。
那个青衣公子至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眼睛也从那穷书生身上挪开,一个死人而已,不配让他多看一眼,至于旁边的红衣娇媚女子和鼻头有雀斑的###都没有过多诧异的神色,那几个年轻的公子更是出声附和。
那个娇媚的红衣女子俯靠在栏杆上,胸前的两-团丰-腴就这么“放”在了栏杆上,可没人敢明目张胆的欣赏,只敢偷偷瞟一眼,然后暗暗咽口水,心中默念着“非礼勿视”然后再偷偷看几眼。
那红衣女子似乎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左手撑着下颌,右手食指卷着一缕秀发,在指尖缠绕,嘴角微微翘起,更显魅惑。
“哪屋的小毕扬子,要了爷爷的命了,乃莫霍特,赶紧跳船吧!”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吓得一张黑脸都青了,也不管画舫上的人听不听得见,用乡音骂了一句,也不管其他人,一头跳进了水里,朝岸边游过去,幸亏罗老儿的船是小船,不敢离岸太远,现在也不过五六丈的距离,但凡会点水性也不至于淹死,只是虽说到了三月,天上又是艳阳当空,但是河水依旧凉的透骨,那汉子落水之后冻得浑身一颤,水性本来不差的他当即呛了几口水,幸好及时反应过来,挣扎着朝岸上游去。
船上剩余的船客也顾不得笑他,像是下饺子一样纷纷跳下水去,扑棱着朝岸上游过去,片刻间船上只剩下罗老儿和萧墨两人,罗老儿是舍不得离开,这艘船陪了他十几年,一家几口全仗着这艘破船日子才能过的舒坦些,要是真毁了,他还不如死在这江水里算了。
那青衫书生收回了目光缓缓起身,这时候离画舫已经不足两丈,那扑面而来的气息激得人头皮发麻,罗老儿以为这穷书生要么是吓傻了,要么就是不熟水性,留在船上等死,动了些恻隐之心,急忙说道:“小哥儿,老头子我顾不上你了,船舱里有块木板,你抱着跳水吧,兴许能捡回一条命,留在船上只能等死啊!”
萧墨伸了伸懒腰,颀长的身子显得挺拔,嘴角一扬,那张普通至极的脸上忽然多出些疏狂的韵味来,他往前走了两步,朝罗老儿伸出了手,罗老儿一愣,不知道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想要干什么,但是这站到面前的书生仿佛有种不可抗逆的威严,鬼使神差的还是将手里的竹篙递了过去。
萧墨接过了竹篙,在手里掂了掂,对那撑船的罗老儿笑道:“老伯说得没错,这江湖啊,真的是乌烟瘴气,是该清扫清扫了!”
说完足尖在船舷上一点,这艘在罗老儿这么个弄潮老手摆弄下都没有偏移几分的小船竟然在激流中横挪出去,像是一张光滑的大理石桌上推动一个酒杯,这艘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了一把,不急不缓朝着岸边靠过去,站在船头呆若木鸡的罗老儿眼见那个穷书生像是一片青色的苇叶,朝着画舫飘了过去。
手中斜握着竹篙,轻飘飘往画舫底下一抄,轻喝了一声,只见那青衫书生凌空而立,竹篙弯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弧度却不见绷断,那艘五六丈高的画舫如同遇上了狂风巨浪,剧烈晃动起来,船上的人个个东倒西歪,站立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