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富源扬眉吐气地将米袋倒空了,煮了一大锅饭,撑得肚子发涨。剩下两三碗米饭实在是吃不下了,便连饭屉一起端出门,拿去送给马小顺。
马阿腊坐在屋檐台上缝着鞋垫,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趟又一趟从眼前经过,把他的东西一件件地拿出去送人,连个板凳都不肯留下。
马富源看都不看亲娘一眼,只想当着她的面把东西全部搬出去,只剩下晚上还要盖的被子。他知道每从马阿腊眼前经过一次,马阿腊的心就会剧痛一次。他仿佛已经身为将军,至尊显贵。但是,他再是出人头地,也不会让马阿腊沾到半点光。
到了半夜,躺在床上母女几个,静听院子里的响动。
马家仪小声道:“他好像又在偷竹竿。”
马家淑咬牙恨道:“真是不要脸。他抬饭屉出去的时候,故意让我看见还有半屉饭。”
马阿腊叹息道:“由他,由他。只盼他赶紧走人。”
马家淑担心:“他不会把猪崽也偷出去送给马小顺吧?”
马家仪发狠道:“他要是敢偷猪,我们就告诉部队,让他当不成兵。”
要培养马富源读书,马阿腊实在是无能为力。但马富源有了前程,马阿腊却是求之不得的:“他要偷就偷吧,大不了今年不养猪了。他走了,家里也就没贼了。”
单独睡在外屋的马家敏发出了倒吸凉气的声音。马阿腊担心道:“家敏,你怎么了?”
马家敏道:“我心口疼。都是劳动农场太潮湿了。我们都铺草垫子睡在地上。那天我抬起草垫一看,下面全是水。睡了那么久我都不知道,只觉冷。现在我这前心后背的,着了凉就疼。”
马阿腊心疼道:“回头阿妈叫医生给你看看。家淑家仪你们俩个听着,三姐心口疼的事,不准往外说。误了她的终身大事儿,我拿你们是问。”
马家仪说道:“阿妈,明天欢送新兵,我不想去。”
马阿腊面色一凛,严厉地:“就你事多,不去就是不拥军。”
马家仪恨声道:“我真是多一眼都不想见他。”
马阿腊教育道:“天天跟你讲,有什么事儿,你藏着掖着点,不露在脸上。你阿爸被饿死的事情,也不能跟人说。万一人家扣给你一顶破坏社会主义的大帽子,一家人都会拉出去枪毙。你还敢拿李德禄跟毛主席相比,幸好大队的人没在场。要不然,能把你给枪毙了。”
第二天早晨,天不亮马富源就抱着被子走掉了。院子里的竹竿也不见了,猪圈上面的稻草少了一大半。马阿腊急步跑去猪圈看了一眼,长吁一口气:“还好,猪崽没偷走。”
马家仪道:“他肯定想偷,但猪崽被偷了,铁证如山,他赖不掉。”
马家敏捏了捏小妹妹的脸:“哟,有文化了,都会说成语了。”
马家仪得意地:“我这次考试第一名呢。”
马家敏欣慰道:“将来三姐供你上大学。”
大队书记就在门口叫喊:“马阿腊,你们快点,送别会要开始了,家属得上台戴红花。”
马长妹推开院门闯进来:“我要一朵束馨花。我摘了哦。”
马阿腊笑道:“你不是天天都来摘吗?想摘就摘吧,何必多话。”
马长妹摘下一束开得正盛的束馨花,别到民族服饰的帽沿上:“我们赶紧走吧。军属光荣。”
来到新欢送会场,只看见红旗红标语红成一片,只听到敲锣打鼓声音振天。
马阿腊远远地就看到新兵行列里的马富源,但他目不斜视,看都不看别人一眼。
大队书记举着高声喇叭有请军属上台。马阿腊自从被儿子打了窝心拳,就没办法直起腰来,佝偻着上台去戴大红花。纵然心头千仇万恨,但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情不自禁地望向马富源,要把他此刻模样刻在心上。
马小桃幸灾乐祸道:“你们瞧马富源怎么回事儿,别人都说不完的亲热话,舍不得爹妈,他在那里两眼看天。”
小时候的画面一幕幕在从马家敏眼前闪过。父母亲以打铁为生,经常不在家。两个弟弟,都是交给马家敏照料的。马富源不会走路时,是马家敏背在后背上煮饭喂猪,马富源牙牙学语时,是马家敏教会他喊“阿爸阿妈”,马富源读书时,是马家敏牵着他的手送进校门……
马家敏心头一酸,忍不住向前。她确定这种场合里马富源不敢打人,壮胆来到他跟前:“富源,到了部队,要好好表现……”
部队领导就在旁边,马富源不敢造次。他似乎是出于礼貌,冷冷地哼了一声。
载着新兵的车队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割肉之痛还是袭击了马阿腊。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她常在失神中喃喃自语:“他就那么看都不看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