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蜀龙最懊恼的就是他的家庭成分。他是学医的,他的同学大部分都分配到了成都的省级医院,唯有他以地主的家庭成分发配到了这荒凉野地,成了一个兽医。单位交待给他管理这群种羊,每一头都比他金贵,哪头羊有点三长两短,都是政治问题。放眼望去,冬天一片黄,春夏一片绿,除了草地还是草地,见个人影都是奢望。孤独寂寞,失落恐惧,每天蚕食着罗蜀龙的心。每一次从恶梦中惊醒,他都不知道身在何处。
罗蜀龙打心眼里恨父亲,恨他是个地主。他居然拥有几百亩的田地,还掏钱修建了一条通向县城的宽阔马路,所以活该被枪毙。
父亲被枪毙那年,罗蜀龙才十几岁。父亲一死,母亲就扔下他们兄弟五个改嫁了。最小的弟弟不到一岁,被母亲果断送人。他的老师心善,看他成绩优良,不忍心误他前程,将他档案里的家庭成分写成中农,他才有资格读中专。
那年头,政治上的欺骗,是杀头的罪。罗蜀龙真心怕死,毕业政审时,他纠正了错误,坦白了地主身份。篡改档案的老师因此被开除党籍。他也被发配到了穷山僻壤的丽江。
工资是不够罗蜀龙开销的,他从小习惯了富足生活,花钱大手大脚。最让他怀念的,还是小时候家里的佣人,可以让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找个老婆也是困难重重。知道他家庭成分的,不想被连累。不知道他家庭成分的,跟他见了面也无法忍受。因为他有体臭,那怕是刚洗过澡,也会很快地臭味浓烈。几个相亲的姑娘,都被熏得捂着鼻子跑掉了。
罗蜀龙时不时地扶着眼镜,在草地里细细搜寻,找到一种草药,嚼烂了,抹在腋下。效果虽然不长效,但好歹能把臭味减弱些。
说实话,照片上的马家敏显得有些神经质,好像受了惊吓一般,惊诧地瞪着眼睛,并无眼缘。但是那年头,读到高中的女生不多,罗蜀龙重视婚姻质量,不想跟粗俗的农民在一起生活。马家敏货真价实的贫农成分,也能让他政治上沾光。虽然还没见面,罗蜀龙已经给马家敏写了许多展示才华的情书。
从丽江到鹤庆四十七公里距离,中间要翻越一座小山。好在通了公路,让罗蜀龙可以骑他彰显尊贵的自行车前往。
被单位准了假,星期天一大早,罗蜀龙就骑车赶往鹤庆县。马青山领着他来到了一个清秀温润的村庄,穿过一条小巷:“到了。门口有石墩子的那家就是。你自己去吧,我就不进去了。我姨家生活困难,我去了,她还得留我吃饭。”
大汗淋漓的罗蜀龙很是紧张:“我先去那边的河里洗把脸。”
罗蜀龙支好自行车,绕过院墙,来到小溪边。清冽的水,水底的鹅卵石五颜六色,孩子们在溪水里玩耍,小小的鱼儿飞速地穿行。水拂在脸上,有种甜甜的感觉。
马家仪正蹲在溪水里洗菜,跟人吵着架:“你管得着吗?我嫁不出去关你什么事儿?我又不吃你家的饭。”
马小桃扛着锄头要走开,又不甘心服输:“就冲你那傻傻眼,才不会有人要你呢。”
马家仪站了起来:“我傻傻眼咋的?祸害你了?我没黑心肝,不像你家儿子。我小时候,他拿把盐给我吃,说我吃完了给我吃饼。等我把盐吃了,他又不给我吃饼了。你教的儿子咋这么黑心肝?”
旁人听了都笑。马小桃恼怒道:“你们小孩子在一起过过家的事儿,与我何干?”
马家仪伶牙俐齿:“那就是遗传的了。你生的儿子,自然跟你是一样的。”
马小桃还击道:“我咋样?你是眼睛傻,脑子也傻掉了。给你盐你就吃?”
“我是饿的呀,好吃好喝都被我妈拿来给你做嫁妆了,我没得吃,饿得傻掉了。我咋知道自个儿的亲侄儿也来欺负我?好歹现在知道了。”
罗蜀龙掀起衣服掩饰着,从口袋里掏出草药,嚼烂了抹在擦洗过的腋下。但是,体臭味早已经散发。招架不住的马小桃捂着鼻子,悻悻然躲开了。马家仪皱起眉头,眯着右眼上下打量罗蜀龙。
罗蜀龙刚要问话,马家仪端起洗好的菜:“我认得你,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