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阿腊一身的破烂补丁,就像是个驼背的乞丐。她穿着白族服饰,围腰扎紧,捡来的粮食紧贴肚皮藏在衣服里面。在田地里捡粮食的,大都是一些年幼的小孩子。生产队抓到了小孩子,还知道姓甚名谁,知道该扣掉谁家的工分。抓到装聋作哑的马阿腊,却是无可奈何。
生产队正在摘收南瓜。马阿腊怔怔地望着,心想自家园地里的南瓜熟透了,家淑、家仪两个孩子不至于饿肚子,稍感安慰。
人们注意到了她,同情道:“她是鹤庆那边的人。在这里晃了好久,该不是脑子有问题走丢了吧?”
“要不要报告公安,把她送回去?”
“管这闲事呢。”
马阿腊沿着河沟慢慢地往前寻。掉在庄稼地里的粮食颗粒,已经被眼尖的孩子们扫荡一空。运走的粮食都沿着河边的路经过,掉进小河沟里的蚕豆还有几个漏网的。
饿了,马阿腊嚼了两颗蚕豆。渴了,马阿腊喝了几口溪沟水。不知不沉已经日头当午。家敏的午饭,振雄的尿布,提醒马阿腊应该返回了。
一群孩子来到庄稼地里玩。午间大人都回去吃饭了,孩子们玩兴正盛,用石头在南瓜上刻字。这个孩子刻上“毛主席万岁”,那个孩子刻上“打倒刘少奇”。如果整句的字刻到一个南瓜上,倒也没事。偏是孩子们的刻字功夫有限,一个南瓜上刻不完的句子,接着刻到了另一个南瓜身上。
马阿腊再次经过南瓜地的时候,民兵们正在把那群七八岁到十来岁的孩子们像蚂蚱一样捆成一串。在孩子们脚底下,几个南瓜摆成一排,南瓜上面的刻字组合成为:打倒毛主席。
这是革命运动让马阿腊认识的仅有的几个字。她如遭雷击,整个身体都麻木了。心底那个最不敢想,最不愿想的预想,顿时涌上心头——德标已经几个月没音讯了。几个无知的孩子都能成为“反革命”给抓起来,那她的德标,那个公安大学毕业的,有思想、有文化的德标,会有什么样的意外?
骨头瞬间全部抽出了马阿腊的身体,使她瘫软在地。荷枪实弹的民兵来到跟前,她都没察觉。
民兵手法娴熟,三下两下就把马阿腊双手反剪身后,用一根绳索给绑了个结实:“你是谁,是不是你教这些娃娃干的?”
马阿腊目光呆滞,不语。
民兵又问:“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马阿腊仰面向天,痛彻心腑,发出一声凄冽的悲嚎:“德标呀,你到底怎么了,你倒是给我报个平安呀。”
单位里,罗蜀龙正在开会,深刻批判自己那个罪该万死的地主家庭,把母亲苏氏踩在脚底下,声情并茂地控诉。如果远在四川的苏氏能听到儿子对她这样的千仇万恨,一定会自我表扬,赞颂自己果断改嫁的行为英明无比。
局长被人叫了出去,返回会场时脸阴得要下雨:“罗蜀龙,马青山,你们两个出来一下。”
面对眼前的民兵和公安人员,罗蜀龙脸色苍白,眼镜滑落到了鼻子底下。他以为自己真的要去坐牢了,双脚发软道:“我犯什么事了?”
局长斥道:“有一个叫马阿腊的老太婆,是你们什么人?”
罗蜀龙的魂魄这才返了回来,明白是岳母“偷”粮食出事了。他赶紧表白自己的高尚人品:“她是我岳母不假,但我早就跟她说了,叫她不要贪小便宜,不要贪小便宜,偷粮食是犯法的,但她就是不听,自己偷偷跑去的,我拦都拦不住呀。公安同志,这跟我没关系,我有国家供应的,我犯不着。我教育过她的……”
公安人员说道:“你是她家属?那就去公安局签个字,把人领走。以后不准她到处乱跑。”
罗蜀龙生怕跟自己撇不清干系,果断道:“我可没指使她去粮食。自作自受。我才不去赎人。”
局长火冒三丈:“你媳妇还在月坑里,你不去赎人,谁去?”
“我去吧。她是我姨。”马青山毫不犹豫。他最清楚马阿腊托他带到丽江的粮食,马家敏请他带去鹤庆的零钱,饱含着多么深厚的情义。此时此刻,虽然有个女婿虽然在前,但休想依靠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