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站住,整个人却仿佛完全僵硬。她感到身体里有个阴暗懦弱的自己正在慢慢现形,突然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
她不敢回过头去,因为身后的人同样令她恐惧。她眼望前方,这恢弘气派的紫薇碧玉宫让她感到恐惧。她置身于这璀璨耀眼的殿堂中,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紧缩,缩成一个虚无的影子。
她感到自己正在慢慢消失,消失在空气里,隐藏到一个别的空间,已没有了自己的人格,不再是个健全的人,不具备一个活着的人应该具备的一切条件。
她突然失控,不敢面对这个一直深深埋在心底的怯懦胆小的真实自我,可是她却不得不控制,控制再控制,一再的控制,直到全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精疲力竭。
此时冰坎王那冷刺的声音却又传来:“她难道打算不声不响就这么走了吗?世上无奇不有,却从未看见过这么奇怪的人。”
“她的脑袋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像个木头人那样杵了半天,竟丝毫不能引起人的注意,这么没有存在感的也是头一次见到。”
“全身上下都是阴沉沉的,叫人汗毛直竖,难不成是个鬼魂的转生?”
“谁若和她呆在一起久了,是不是也会变成那样?却为何还会有人喜欢靠近她?”
冰坎王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碎碎念,巽风舞娘却毫不动容,她在盯着姽婳,尖利的眼神仿佛是要穿透姽婳的身体,看一看里面究竟是些什么。
冰坎王又道:“我们别管她了,还继续我们刚才……”
“闭上你的嘴!”
巽风舞娘的一声叱喝却把冰坎王惊得完全愣住,他闭上嘴,呼吸都仿佛已忘记,不敢置信似地看着巽风舞娘。
巽风舞娘却仿佛变了个人,刚才那番戏谑调笑就好像只不过是装出来的,可是她又何必装?装又是装给谁看呢?现在她满脸正色,说不出的精明干练,却又是另一番骄人之姿。
“玩够了,就该识相一点自行离开了。”
冰坎王似是已看得呆了,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巽风舞娘话里已经在赶他走。
巽风舞娘已自向前走去,慢慢地走向姽婳,离开了冰坎王的视线,这才使冰坎王回过了神。
既然是碰壁了,冰坎王的嘴角微微一扬,却是没有任何拖泥带水,边转身识相地离去,边道:“还好我总算还是个聪明人,知道女人之间的事男人是插手不得的。”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隐身消失了踪影。
可是他自己大概也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已经早已插手了进去,刚才他与巽风舞娘的一番做作,却是巽风舞娘故意演给人看的,他自己被当做了道具也只能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走掉,如此也不至于太过难堪。
自视甚高的男人总是很要面子的,女人何尝也不是一样?
巽风舞娘若不要面子,也不会特意安排了这一出戏表演给姽婳看,直到最后的那个举动都好像是在向姽婳说明,她可以对任何人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谁也不能不顺她这个骄傲任性的女王的意,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天底下还没有人敢违背迕逆于她,这就是她们之间最大的分别——女王和丫鬟的分别。
可是这不知好歹的丫鬟却要和她抢同一个男人,这怎么能令女王容忍得了?
只可惜女王虽容忍不了,却也不能自降身份与丫鬟明着争风吃醋,以显得自己同样的卑贱,那么女王还能怎么做呢?
此时巽风舞娘又自换上了明媚的笑颜,和柔温顺地对姽婳道:“怎么?难道你怕我?竟然不敢回过头来看一看我?”
“我难道有这么可怕吗?哦我明白了,是不是我们刚才说着话却忘了你,让你觉得难堪了?你瞧我这得意忘形的性子,但你千万可别误会,我并非故意,只不过看到妹妹来了,心里欢喜得紧。”
这三言两语的好话果然使姽婳满心诧异地回转头来,不敢相信似地看着巽风舞娘。
巽风舞娘笑得更欢了,竟似松了口气般满心欢喜地说:“这就对了,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何必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她的举动更亲昵,上前一步拉起了姽婳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道:“今日总算与妹妹相见了,你也许不知我早就想认识认识你,可是就是没机会,多亏了王母娘娘的成全,才使我如愿以偿,让妹妹以后都留在我的身边,与我作伴。”
姽婳不是初出茅庐完全天真的小女孩,她不是不诧异巽风舞娘从刚才到现在变脸变得如此之快,无论换作谁,都会感到惊讶的。
惊讶之余,又会产生究竟该相信哪一面的巽风舞娘的纠结。是刚才那个对她冷嘲热讽,完全不把她看在眼里的巽风舞娘还是现在这个亲切友好,真挚感人的巽风舞娘?
姽婳倾向了后者,因为此时的她所筑的心防已坍塌,若是能有一个人待她温暖如最亲的人,就算是假的,她都会感动落泪。
巽风舞娘拉着姽婳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说:“我与妹妹真的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们拾级而上,姽婳却任由巽风舞娘摆布,说不出任何话来。
巽风舞娘落座在首座上,又作势要让姽婳坐在她的身旁,姽婳诚惶诚恐地推脱:“不……小仙不敢造次。”
巽风舞娘却硬拉着她坐下来,道:“你我何必如此拘泥小节?以后你就是我妹妹,谁若不服,我就对他不客气。”
姽婳却是如坐针毡,她虽意志力崩塌,却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巽风舞娘的身份。
“可是上仙终究是我的主子,小仙怎敢僭越?”
巽风舞娘嗔怪道:“什么主子不主子的,妹妹不久就要随我伴嫁月神文武天将,用人间的话来说,你我就是共侍一夫,若还分的如此清楚,难道不是生分了吗?妹妹莫非不愿与我亲近些?”
姽婳茫然的摇头,心中却震动得无法形容,震动得张口无言。
对她而言这提也不敢提起来的隐秘伤痛,为何到了巽风舞娘的口中就如此随意?“伴嫁”,“共侍一夫”,难道对巽风舞娘来说竟是很平常的小事吗?
她说得如此云淡风轻,是不是实际上内心也正有一把火钳炙烤着她的血肉?姽婳不知,她已完全看不透巽风舞娘。
她只感到自己几乎又想逃离,因为她不敢面对那事实,若是巽风舞娘再说起来,恐怕她就会失控尖叫。
可是巽风舞娘却好像要故意折磨她,仍自接着说道:“你我既然爱上的是同一个人,就更心意相通了,我若想说体己话的时候,不找妹妹却还能找谁?”
可是一念之间,她又忽然失落伤感,悲戚地道:“妹妹有所不知,因为我爱他实在爱得太深,竟然不知羞耻地几次三番到王母娘娘跟前请愿,请她为我做主,让我嫁给孤尽,你说我一个女子如此倒贴,是不是太轻贱了点?”
说着说着,巽风舞娘的泪已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她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啜泣着道:“可是我实在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我只巴望着孤尽一旦和我成为夫妻,会稍稍回心转意,喜欢上我……哪怕只是一点点,只要他肯喜欢我……我做这一切就都值得了……”
姽婳一颗死气沉沉的心却在这时剧烈的猛跳,她的整个人都陷入了就快疯狂的边缘,不住的颤抖。
巽风舞娘虽然还拉着她的手,但她却只觉得这触碰就像触碰着世界上最毒的毒药,要将她毒害致死,完全毁灭。
一旦意识到这点,她立刻抽出自己的手来,身体亦不由自主地往后缩着,缩成一团。
她不敢去看巽风舞娘,就好像不敢看一条毒蛇,一条随时都会再扑过来咬她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