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画舫上已静悄悄的了无声息,满堂宾客尽欢而散,除了假母和几个下人,其余的烟花女子也已离船登岸,回到她们陆上的居所。
此时假母款款前来玉生烟厢房,在门外敲了敲门:“生烟,人都已散了,今日你可上岸吗?还是依然在船上过夜?”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响起玉生烟的语声:“假母,你们且先走吧,只留下紫灵在船上即可,我有事自会唤她。”
假母道:“好,那我便走了。”
等到假母也离开了,船上人去楼空,也只剩下了玉生烟厢房中的灯火还映照得通明,而大堂中和船上仅有的其余五个厢房皆已熄灭了灯光,变得黑洞洞的甚是有些恐怖。
忽然,玉生烟打开了门,一片灿黄的灯光洒将出来,照亮了黑暗的一角。弦歌一夜,晓风残月,只见船舱外星辰璀璨,静谧地闪烁,叫人不禁生出满怀的凄然萧索之感。
玉生烟站在门口望着舱外夜色,竟已入迷。她的厢房里果真只剩下了她一人,姽婳他们呢?难道都已走了吗?
过了一会儿,隔断的珠帘一阵喧哗响动,就出来一个丫鬟,丫鬟手中端着食盘,食盘中一碗清粥伴几样下粥小菜,都还是原封不动。
丫鬟尚且还未走到玉生烟跟前,背对着她的玉生烟就问道:“公子可已睡下了?”
丫鬟垂首竖立:“是,紫灵准备好了小食刚端进去一看,公子却已在榻上迷迷糊糊地睡着,所以他并未吃什么。”
玉生烟缓缓道:“好,你且退下吧。”
紫灵刚想举步走去,却又听玉生烟道:“慢着,切记不要将今晚你看到之事到外面随处乱说,与任何人都要保密,就算假母问起来,你也只当没这回事。”
紫灵点头:“紫灵明白,既然都已贴身伺候玉姑娘那么久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中自然有数。”
玉生烟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紫灵下楼走远,又自站了会儿,转身朝里屋走去。
她来到塌边,垂眸凝视着塌上之人,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位公子竟然是百草。他神情倦怠,面带病容,憔悴苍白,似乎不仅仅是睡着而已,而是陷入晕迷。
但堂堂的天玄神将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又为何呈现如此模样,这要说起来也着实复杂又冗长,只说刚才十三郎突然性情大变,下发狠心似乎要掐死妩儿,却只不过是对她施了解除咒,要将她身上的法术解除。
正在当时,门外又突然闯入两人,只叫姽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们竟然是另一个妩儿还有南池。
一个“妩儿”正在十三郎的手中,却为何又出现了一个“妩儿”?而南池又怎会也下凡出现在此处?一时之间,真是叫姽婳迷惑万分。
两人一进门看到此情此景,刚来的“妩儿”已自震惊得捂住嘴巴怔在当场,而南池竟然直扑过来,扑到十三郎手中这个“妩儿”的身上,悲泣着对十三郎道:“你想干什么?快放手!难道你不知他是天玄神将吗?”
一语惊醒姽婳,她瞪眼瞧着这个“妩儿”,仿佛一下子所有的事都明白了过来,只不过仍旧有一点令她感到万分不解,因此向疏词问道:“百草怎会变成‘妩儿’?”
疏词仿佛这才看见她,一双泪眼向她看来,眼中自有说不出的怨恨和敌意,讥诮地道:“你不知?把他变成如此模样的不正是你吗?你怎会反倒来问我?”
姽婳瞠目结舌,却并非被南池的话惊到,而是被她眼中的恨意所吓退。真正的妩儿惊呼出声:“天呐!怎么会有两个我?这个冒牌的我还是百草哥哥,是谁把百草哥哥变成我的?”
说完,她便跑了进来,跑到姽婳身边,又看了看别的人。这些人中除了十三郎是她见过的,竟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她瞪大着眼睛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真是忙都忙不过来,已完全晕头转向。
十三郎依然在集中全部精神念咒施法中,他不仅要将百草的变身术解除,还察觉到百草的身体中似有异状,因此紧皱着双眉根本也不能顾得上别的。
玉生烟忽然道:“你们若想听听事情的缘由,就随我到内室,且让十三郎仙尊在此处专心施法。”
可南池却急忙道:“但十三郎仙尊会将他如何?我知道他身范天条,已逃不了天法惩处,你们莫不是当场就要将他绳之以法吧?”
众人皆是一惊,姽婳的面色更已变得越加惨白,她头一次看到一向端庄优雅的南池如此慌乱失神,如此可怜叫人疼惜,她的心中竟慢慢滋生出了负罪感和自责感。
只听玉生烟道:“你放心,十三郎只不过是解除他自己施的变身术,至于惩罚也只有在这之后上交天庭处置。”
南池嘶声哀求:“求求你们,不要将他上交天庭好不好?他毕竟没有害人,只不过用变身术与姽婳开了个玩笑,姽婳,姽婳一定也不会怪罪他的,你说是吗?姽婳。”
她此刻的眼中只剩下怜悯的乞求,姽婳更加不忍卒睹,转而对玉生烟和禽坤子道:“确实,我虽然不知百草为何会这样做,但也根本就不至于对他施加惩罚,还请仙尊仙子饶恕了他吧。”
玉生烟与禽坤子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由禽坤子道:“但你们可知并非如此简单?天玄神将他已经……已经……”
姽婳颤声问道:“已经如何?”
禽坤子看了她一眼,叹道:“他已逾越了六道,有衰竭泯灭的迹象,到了如此境界,恐怕已很难避免心起嗔心,以至于堕入恶道。”
仿如一个晴天霹雳,在姽婳的头顶炸裂,只叫她觉得天旋地转,万物毁灭。而南池更是已在过度的惊恐中突然晕倒在地,周身都透着绝望的气息。
妩儿上前探看,她虽不懂别的,但看到南池如此这般也不禁急得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姽婳不敢置信地喃喃:“这不是真的……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仙尊说出此话难道有什么依据吗?”
禽坤子道:“刚听闻此事我也不相信,只不过这是月神文武天将亲口所说,他突然下地,秘密约我们到此处就是为了此事。”
玉生烟亦道:“他担心假‘妩儿’对你不利,因此才到了我这里将此事与十三郎仙尊和禽坤子仙尊商议,只因为你们无法以女子身份来到此间。”
顿了一顿,她又继续道:“只是未料到你会遇到千沧雨,千沧雨又设法将你两人改扮,混了进来,刚才假‘妩儿’急着查探月神文武天将是否还在,恐怕就是深怕他已将这秘密与我们说出。可是在你们来这之前,他就已对我们说了,正自不知如何应对此事,你们却主动送上门来。假‘妩儿’一时心急露出端倪,十三郎仙尊趁此机会及时下手,兴许是想避免这之后造成更加不堪设想的后果。”
姽婳沉思着,可是她的脑子实在纷乱得很,根本不能理清思绪,她只觉得如此变故实在根本就不像真的,兀自摇头喃喃:“我还是不信,为什么百草要变成妩儿,跟着我到人间来?难道他疯了吗?”
禽坤子沉吟着道:“不错,他的确是疯魔了,因为什么疯魔,月神文武天将却也并没有多说,只不过是说他受了什么难以承受的刺激。”
姽婳再次回首看向十三郎手里的“妩儿”,又看了看南池,再次问道:“可南池和妩儿又怎会突然来了?”
妩儿转头瞧着她,伤心地哭诉:“那是南池去求月神文武天将,让她来找百草哥哥,南池亦只不过猜测百草哥哥会随你下凡,却并不知他变成了我,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月神文武天将就命我和南池一同前来。”
玉生烟揣摩道:“月神文武天将原来是如此用意,命妩儿随南池一同前来,这样南池一下子就猜到了这个假‘妩儿’必定就是天玄神将变的了。”
姽婳望着南池,心中难过莫名,她和百草的爱情陷入如此悲惨境地,难道竟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吗?可她又做过什么?哪怕只是无意,处于被动地位,这后果是不是也要她去承担?这深重的罪孽是不是也要算在她的头上?如若是这样,她岂不是成了这世上最恶毒的坏人?
她不敢再去看南池,更不敢再看百草,她一步一步倒退着,接着就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外,冲入门外亮堂的欢乐世界,随后又冲入船舱外面的夜色中。
可是等到了船舷上,她发现船在湖中央,她又还能逃到哪里去?这么多人在身旁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亦无法施术潜逃。
她忽然定神瞧着脚下如浓墨般的湖水,想着心中被沉重的负罪感层层笼罩,究竟是谁让她如此不幸,又害得她身边的人如此不幸?
忽然,她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心中那恶魔造成的,心中的恶魔毁了她的一切,爱情和友情,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所有希望。
也许,她若死去就可以结束所有的痛苦,也只有死才能让她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