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投放到火锅里的食材,已在汤面上煮得翻滚起来。南浅看着那些起起伏伏的丸子、香菇、藕片,脑中却一帧一帧回放着大学时的片段。仿佛七年时间从未磨平任何记忆,只是将其演变得愈发清晰。
而陶芝,用一种几乎快不认识南浅的表情,满脸惊愕地看着她。当南浅稍许停顿下来时,她很夸张地,伸手扶住自己的下巴,舌头打着结,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太吃惊了你、你竟然会用这种少女小说的视角,回忆你们的一次见面。你你”
她伸手指着南浅,连“你”了好几次,也始终接不下去。
看着一个向来舌灿莲花的人,突然惊慌词穷的样子,竟还意外地有趣。南浅似笑非笑地望着陶芝,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你要是适应不了,我就不讲了。”
陶芝却几乎立刻跳起来,“不!不,我很好,我已经在慢慢接受另一种类型的你。你继续,我就在这儿洗耳恭听。”说到最后,还十分甜美地笑了一下,引得南浅也回报给她一个笑容。
陶芝表露出的惊讶,并不让南浅意外。有时她在清晨醒来,揽镜自照时也会突然自问,曾经那个简单开朗,甚至有些天真梦幻的女生哪里去了?
毕竟陆京川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小浅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简单纯粹的东西,很吸引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开始。”
他们是在认识两个月后,才开始正式交往。其实确认这个关系本不必等上那么久,但当暧昧的气氛在二人之间蔓延,并被不少眼尖的学生会成员发现后,副会长闵杭找了个机会,将南浅支到一边,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你去和陆京川说,如果这次他能指导咱们作曲系冲进辩论会的半决赛,你才答应做他女朋友。”
面对这种二五不着的要求,陈南浅竟也照单接收了,还觉得自己身负了全系的荣誉,当天晚上就和陆京川摊牌,一本正经地问他,“你最近常常约我,是想和我交往吗?”
陆京川闻言失笑,觉得南浅可爱得不行,于是反问她,“你觉得一个男生总请女生吃饭,只是想把她喂胖吗?”
南浅已经有点想笑的冲动,却仍然绷住表情,严肃道,“我们闵会长说了,如果你这次能指导作曲系的辩论队冲进半决赛,我和你就可以往前发展。”
话一撂下,陆京川就猛地呛了一口水,心想闵杭这小子有两手啊,自己从初中认识他到现在,竟没看出他是这么个雁过拔毛的人。自己不过是准备谈场恋爱,他还要从中捞一把大的。
“南浅,你不觉得把个人感情捆绑在集体荣誉上,不太好吗?”他试图将南浅带回正确的感情道路。
南浅这时却狡黠笑道,“我觉得,我们可以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陆京川无言望天,彻底认清自己被好友下套的事实。此时再说后悔已然晚矣,原本随口答应帮闵杭一个小忙,终于演变为自己做牛做马奉献出长达一个多月的免费劳动力。
在陆京川绞尽脑汁地设计了各个环节的辩论技巧,预估了对方辩友可能采用的各种策略和论题论点,并陪着作曲系的四位辩手反复演练不下十余次后。终于把这只连续四年在校际辩论赛上颗粒无收的队伍,带进了决赛,最终喜获第二名。
事后在闵杭做东的庆功宴上,趁众人吃得酒酣耳热时,陆京川俯身在南浅耳边叹道,“如果不是每晚有你坐在下面,神情专注地看着我,我可能有一千次冲动要掀桌子走人。”
那时已喝了快两瓶啤酒,有些微醺的南浅,轻靠着陆京川的一侧肩膀,低笑道,“我不看着你,怕你被别人带跑了。”
说毕,仰起头来,冲陆京川微微一笑,眼中星光点点。
这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情意的笑,陆京川记了无数年。
那是一种独属于南浅式的,坦诚得近似毫无保留的诱惑。无须多加揣摩,也不必彼此猜度,便可以轻松拥进怀里的美好。
陆京川觉得或许是应该感谢闵杭的,是他把一段自己原本已觉手到擒来的关系,变成了持续近两个月的暧昧低回。他每隔一天从交大校园出发,乘五站公交去艺术学院,先和南浅在学校食堂或附近小餐馆吃过晚餐,再回到学生活动中心,指导辩论筹备的各个环节。南浅总是坐在几米开外的长椅上,有时埋头做做功课,有时就只是静静看着他。
尽管谁都清楚,所谓“不进半决赛不谈恋爱”的要求,不过是朋友间的几句玩笑,谁也不会真有那么手长去干涉他人私事。然而年轻时的爱情,大都来得汹涌激烈。陆京川却在那个冬天,因为辩论赛的由头,放缓进程,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静水流深的方式,开始了一场感情。
陈南浅的性格,是值得他一层层剥开去感受的。结束辩论赛指导后,他会和她在校园里走上几圈,一面无拘无束地随意聊聊。直到宿舍门禁前10分钟,他先送南浅回到女生楼,自己再打车返回交大。
初冬的夜晚,并不是适合漫步谈心的好时候。然而恋爱终究有神奇的力量,让两个人在瑟瑟冬夜里仍然感觉如沐春风。几十天的时间,流水一般地过了,陆京川对南浅的感觉,渐渐由最初的看着顺眼,变为一种捧在手心里的珍惜。
他明明是在心里喜欢得发疯,面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对待南浅虽一如既往的体贴,却没有进一步挑明关系。反倒是南浅,毫不掩饰自己在层层深陷,一心扑在这场让她头晕目眩的初恋上——她给陆京川写过一套声乐组曲,为了他在短短一个月里学会了游泳,从原本略带婴儿肥的106斤瘦到了纤细高挑的96斤,手机话费也由平均每月40元暴涨至200。
“我觉得我可能从来没有,也再也不会那么深爱一个人。我至今仍会偶尔梦到他在活动室指导辩论赛的情景。作曲系的那几个哥们,确实没什么口才,陆京川一个人对着一块大黑板,有时候写字,有时候讲解,有时和他们你来我往地模拟辩论几句。我坐在离他六七米远的地方,心里就像开着花似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觉得他一个抬头,一次转身,或者在黑板上画重点,双手撑在桌上讲话总之无论那一点,无论气质、谈吐、着装,都要甩出同龄男生十条街。仔细想想,那时我真的太单纯了,几乎从没有听他说过关于他自己的事。我们在一起时,我就只是顾着傻乐,和他不着边际地聊天。他大概知道了关于我的一切,我却始终站在云里雾里,看着他。毫无根据地幻想和他有一个未来”
回忆太漫长,情节太动人,而南浅的酒量,只能算是普通。她讲述完那些缠绵美好的前半段恋爱时光,已有三瓶啤酒下肚,后面的故事,便是有些唇齿不清的断续碎片,陶芝只能大致拼猜出一些结果。到了南浅扶着第四瓶喝见底的酒瓶,垂下头时,陶芝看着她被细碎短发遮住的苍白侧脸,终于难掩心痛地伸手将她揽住。
“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啊。”
陶芝轻叹似的话音,在南浅耳畔忽远忽近。她却心神懒倦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无力埋着头,在旧日与现实中自我拉扯。她以为自己是有些痛感的,却终究没有落下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