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陶芝,今年二十七岁。我有个年长六岁的哥哥,名叫倪焕。
对,我们不同姓。因为我们没有血缘。
我喜欢了他十五年。我猜,他应该不知道。
又或者,他早已知道,却装作不知。毕竟这一层窗户纸一旦捅破,我们或许连兄妹都没得做。
我哥哥长得很好看,绝对属于惊为天人那个级别的好看。就是一个垃圾袋套在他身上,他也可以穿出t台模特的水准。所以喜欢他的女生,大概可以从我们家一直排到小区门口。
可是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的样子。我觉得他内心有个世界,那个世界,让我着迷。
我们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十五年前。
我的生父在我小学四年级时,因为癌症过世,那时我刚满十岁。我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独自经营着家里的两间超市,她很想把这两处凝聚了她和我父亲心血的店铺好好操持下去,每日奔忙于生意之中。我于是常常独自在家。
我总是背着一把家门钥匙,进进出出都是一个人。每晚用微波炉热好妈妈早晨离开时留下的饭菜,晚饭以后再写一个小时作业。等我把自己的一切事情安顿好,甚至已经洗漱睡下,她才会带着一身疲倦回到家里。
我的童年很寂寞。也因为缺少父母的陪伴,我变得敏感怯懦,和周围同学的关系都疏远而陌生。
妈妈的确是有几分经商头脑的,超市的生意很快做得蒸蒸日上,仅一年以后就扩展为三家分店。再后来,她遇到了倪叔叔,也就是倪焕的爸爸。倪叔叔是市里某个领导的司机,很踏实本分的一个人,据说前妻长得极为漂亮,倪焕的相貌大概就是随他妈妈。后来不知怎么的,倪叔的前妻找上一个有钱人,跑去香港了。留下叔叔和倪焕相依为命。
我妈妈那时为了扩大经营,请市里负责金融方面的领导吃了两次饭,倪叔叔作为司机也陪坐在末席。于是他们两人渐渐熟识起来。到了我十二岁那一年,他们准备结婚了。我在妈妈婚礼前一个月,第一次见到了倪焕。
那是我小学毕业的最后一个暑假,没有作业的假期,总是过得格外舒畅。一天下午我午睡醒来,妈妈走进我的卧室,帮我搭配了一身很漂亮的裙子,说倪叔叔今天要带着自己的儿子来我们家,要我懂礼貌,主动问好。
我一向是个乖巧的孩子,穿戴整齐以后就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等着倪叔叔上门。
半个小时后,我站在妈妈,见到即将成为我哥哥的倪焕。他那时已经十八岁,两个月前参加完高考,我仰头看着身高约有180的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蹲下身来,笑着叫我,“小桃子,你好。”
我其实很怕生,可是说来奇怪,竟没有对他产生别扭的距离感。
后来我才知道,他并不是那种父母口中的乖孩子。他的考试成绩忽高忽低,性格乖张,常在外跟人打架。所以我妈妈一向不主动让我和他多接触,倪焕也不留宿在妈妈和倪叔叔婚后的新家。我们的见面,仅限于每周一起同桌吃上几顿饭。一般在饭后,倪焕会主动要求洗碗,或是留下来陪我玩上一会。然后他就拎上背包,很潇洒地和我们告别,独自回到倪叔婚前居住的老房子里去了。
可是几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却改变了我此后的人生,也改变了我对倪焕的感情方式。
我入读的新中学,有一个配套的附属小学。当时班里有大半的同学,都来自于这间附属小学。在我和其他同学尚有些陌生时,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已在小学就彼此熟识。这对于一向不擅交际的我而言,简直犹如一场噩梦。我虽然做过一些笨拙的尝试,却无法顺利融入新团体。
更不幸的是,我入校不到一月,“班草”就向我告白。我对他毫无感觉,他却表现得穷追不舍。这种追求,虽然不至于使我太苦恼,却激起了班里几个女生的嫉愤不满。
独立无援的我,开始受到她们的欺负。
欺负起初只是隐性的,但随着我的隐忍和周围同学的冷漠,渐渐变得愈发明显。就连喜欢我的男生,也意识到事态的变化,不再跟我有任何往来。我原本就没有指望过任何人的帮助,甚至不愿告诉父母。从那以后,我便每日生活在校园暴力的阴影下。
直到两个多月后的一个傍晚。
原本约好要全家共度的周末晚餐,因为我家超市同街的店铺失火,妈妈和倪叔叔一起赶去现场,家里只留下我和倪焕两人。他在从厨房里端汤出来时,没有注意到站在他身后的我,扑洒了一点汤汁在我手臂上。汤其实只算温热,加之我穿着长袖毛衣,所以并无大碍。他却着急地拉开我的衣袖,检查我的手臂,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我手上的几条擦伤。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个瞬间。他蹲在我面前,缓缓抬起头,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透出一种冷静洞悉的神情。他声音低缓,然而不容拒绝地问我,“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如果碰巧发现伤口的人,是我母亲或倪叔叔,我一定会立刻找个借口遮掩过去。
可是,在面对他的那一刻,我突然地,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脱口而出,“同学推了我。”
继而是持续数秒的安静。倪焕仍然蹲在我面前,神情却倏然变得有些锋利,他将我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同学推了你?”
我有些紧张地点点头。他终于站起来身,将十二岁的我一把抱起,安放到一张椅子里。我坐在他面前,他又再度蹲下,动作小心地推开我的长裤裤腿。我的右腿上,也有两处擦伤。那是同学将我从四楼楼梯上推下去时,留下的痕迹。
他的眼神,随之变得冰冷;问我的声音,却似乎尽量试图柔缓。
“桃子,他们为什么推你?”
“可能她们不太喜欢我。”
“不喜欢就可以推你吗?”他眉间皱起,手指顺着我腿上的一条伤口缓缓抚下,“这种事发生多久了?”
我不明白一向抗拒和人交流的自己,为什么在那个傍晚,面对着并非亲生哥哥的倪焕,卸下了所有防备。
“差不多两个月吧。”我说。
“身上还有别的地方有伤吗?”
“最近衣服穿得厚了,其他地方基本没有。”
“他们除了推你,还对你做过什么?”
“有时会向我借钱。可是从来不还。”
室内静下来。倪焕看着我,我也安静地看着他。那时已是深秋十一月,我却从他眼中渐渐读到一抹温柔的暖色。
“明天我来接你放学好吗?”他问我。
我轻轻点头,“好,我一般在六点半下课。”
第二天傍晚,我果然在校门口看到了他。
其实在我还没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远远听见校门口处传来的骚动。
那天傍晚,几个惯常欺负我的女生,再度向我开口要钱。我看着她们不怀好意的笑容,虽然还不知道倪焕会不会如约前来,可是一想起他,自己却莫名地勇敢起来。
第一次,我出声拒绝,“今天我没带钱。我哥哥一会儿在门口接我。”
短暂的愣怔过后,几个女生爆发一阵哄笑。
“哟哟哟还哥哥呢!你哪儿来的哥哥啊!别编了,你有哥哥你倒是领给我们瞧瞧啊!”
在她们的起哄声中,我面红耳赤地背着书包往校门口疾走。她们几人不依不饶地跟在我身后。
那一晚的校园大门,似乎较之往日拥堵。我拨开一圈穿着校服交头接耳的学生,不意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校门口外围,有一排防止汽车驶入的圆柱体路桩。倪焕穿着一身黑衣黑裤,坐在斜对校门的其中一根柱子上,低头抽着烟。
我愣愣地望着他。这是我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见到他。
他在家里,总是脾气很好、常有笑容的样子。可是那个傍晚,他却带着一身肃杀之气,又透着几分危险的慵懒,在校门外等我放学。
他在抬头吐烟的瞬间,也看到了我,脸上恢复起一点笑意。起身到一旁的垃圾桶里灭了烟头,缓缓走过来。
我当时已经彻底呆住了,心里突然涌起很多陌生的情感,一层层将我覆盖。我甚至忘记了他来接我放学的初衷。
他迎着众人的注视,走到我面前,淡淡笑着,“你的同学呢?不介绍介绍吗?”
我猛然醒悟过来,抬手向后一挥,指向那几个同样愣在当场的女同学,“她们都是我的同学。哥哥要认识一下吗?”
“好啊。”倪焕的笑容,淡而锋利,迎着那几个女生而去,“我妹妹平时托你们照顾了。”
我站在他身旁,望着他美得不可思议的侧脸。明明是那么好看的一个人,却有一种十分硬朗淬利的气质。让人禁不住地心跳加速。
之后发生的事情,对我似乎已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倪焕的出现,仿佛改变了一切。
倪焕随后对那几位女同学说,“我今天正好也有朋友一起来,也介绍给你们认识认识。”
说着,转身扫了一眼十几米开外的对街。我才发现有七八个神色凶恶的年轻男子,或是骑着机车,或是点着烟,一齐望向这里。
那几位女同学的脸色,已渐渐涨得通红。我无从得知她们内心的想法。其实倪焕也并未对她们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他只是顺势问我,“听说她们常常向你借钱?”
我默默点了点头。倪焕很轻地抚抚我的背,将我揽到身边。我听得他对同学说,“这样吧。我家桃子也不缺钱,借你们的几百块,就当捐助受灾群众了。你们四个从明天开始,轮流请她在学校附近最好的餐馆吃饭。我妹妹如果觉得满意了,这钱就不用还。怎么样,能听明白我的话吗?”
几个女同学忙不迭地点头。
倪焕又问,“以后还借钱吗?”
她们又忙不迭地摇头。
倪焕这时终于神情渐缓,转而问我,“今天在学校,还有发生什么事吗?”
我看着他,摇摇头。
他最后冲着几个女生留下一句话,“我这个人比较一根筋。如果桃子在学校再受任何伤,再有什么不开心。你们四个谁都脱不了干系。明白吗?”
说完,把我校服下穿着的一件连帽衫的帽子拉起来,很宠溺地戴到我头上。然后温柔地隔着布料摸摸我的头,“走吧,回家吃饭。”
我没有再看任何同学,视线里只剩下他。
在我十二年的生命之中,还从来没有一个男性的形象,像他这样深刻而透骨地,印在心上。
从那一刻开始,我寂寞平暗的生命,突然有了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