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总是要醒的。不论多么可怕。
南浅喘着气,从一场她重复做了七年的梦里醒来。
巴赫的大提琴曲还在继续,窗外的夜色更深了一些。她心绪惶惑地望着前方飞快流逝的高速道路,努力使自己平复下来。
“醒了?”陆京川的声音仍然温柔沉稳。
南浅调整着呼吸,一时答不上话。
“作恶梦了吗?”
陆京川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摸摸她的额头。她的额间,渗着冷汗。
南浅仍没有说话。她曾无数次做过与陆京川分手的梦,在无数不同的场景,在无数不同的时间。却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晚这样,梦到真实发生过的那一幕。
她知道,那是一个魇。是她对一切爱情丧失信心的根源。
她并非没有成长,没有看淡,没有在失去过后变为一个更加成熟豁达的人。但无数次午夜梦回,她仍然逃不掉地被推回最黑暗的那个句点。
她明白每个人都可能有阴暗面。七年前的分手,她见识过陆京川的冷酷无情。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投入一切的热恋,在他手里摔得粉碎。
可是为什么,就在她已经鼓起勇气要重新开始时,竟会梦到如此真实的一幕。仿佛那些旧日还未走远,她的幸福仍然遥不可及。
南浅用极力平稳下来的声音,勉强应道,“没事,刚才做了一个梦”
陆京川没有说话,仿佛是在专注驾驶。越野车载着两人,从漆黑夜色里疾驰而过。大约十分钟后,陆京川减慢速度,将车开进了路边的一个休息区。
“你开了这么久肯定累了,我去给你买杯咖啡好吗?”
陈南浅已渐渐调整好情绪。她不想让陆京川担心,更不喜欢自己这么焦躁敏感。就在她准备开门下车时,陆京川突然将她拉住。南浅不解地转回头,继而跌入一个温暖怀抱。
言语在此刻,是多余的。他不必问,她缘何惊醒,他知道那里面或许有一份自己亲手毁坏的信任。她也不必问,他缘何知情,她知道那个毁坏的信任里,是两颗同样脆弱的心。
“小浅”,陆京川似叹似问,“是不是有很多年,我在你梦里都面目可憎?”
南浅掩在他怀中,闷闷应道,“没那么糟。大概属于时好时坏。”说着,探出头来,自下而上看着陆京川的侧脸,“其实最近一两年,我已经很少梦到你了我以为这一页真的翻过去了。我甚至开始考虑,接受我老妈的安排偶尔去相个亲。”
说到最后,她不禁笑起来,一面从陆京川的怀里脱开,有些自嘲道,“我可能是一种复原能力很差的生物,忘记一个人竟然要花这么多年。以后恐怕都没什么恋爱经验可以传授给孩子。唯一的一场风花雪月的事,还落得个那么难看的收尾。”
陆京川看着她努力克制住情绪的样子,心中万般不忍,想要为自己昔日所做之事道歉,南浅却扬起笑容,看着他,“我曾经真的无数次想过,如果有一天和你在街上重遇,我该说些什么。想了很久以后,我发觉我能说的,也只有一声谢谢。”
她讲到这里,表情已很释然。仿佛一切疲劳卸下,一路风尘洗去,最后栖身在一张温暖安稳的床上。
“我们当年恋爱的时间,虽然不是很短,可我知道,我没有真的了解过你。我只是把你解读为我想象中的某个样子。而你是清醒的,你知道这种建立在幻觉上的爱情,根本无法长久。你有一身宏图大志,而我却只想偏安一隅。如果把我换做你,在即将出国前夕,面对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朋友,恐怕除了分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南浅,不是这样的。”陆京川握住她的双肩,试图打断她。
“你听我说完。”她伸手抚上他的脸,一只手指覆住他的唇,轻声道,“我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不管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至少那段过去,值得一个更好的结局。”
陆京川看着她,她眼底似有星光点点。
“我们分手后最初的一个月,我过得很消沉。那时候你已经去英国了,我每天在学校里浑浑噩噩混时间。直到有一天,闵杭突然约我见面,我知道他是来安慰我的,但是和他聊了一阵子以后,我却从他那里听到了一个和我所认识的完全不一样的你。那次聊天,可以用“醍醐灌顶”来形容。我突然明白,我距离你的世界差得很远很远。我只是每天等着和你见面,一起吃饭看电影,聊天压马路。你几乎从来没有和我谈过你所追求的一切,我也没有给过你这样的机会。我不知道,你高三那年所经历的变故,我也不知道,你在大二大三的时候,有多么玩儿命地备考。所有对你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我都毫不知情。虽然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接受那次突如其来的分手。但我的理性告诉我,我们的曾经爱情,是很难维系长久的。”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唇角的笑容是带有温度的,“我觉得我给你留下了一次很坏的爱情。那里面充满了青春期的无所事事,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毫无深意的迷恋,还有各种琐事折射出的我们之间越来越多的差异”
陆京川终于忍不住要打断她,“小浅,小浅,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
陈南浅看到这个平素冷淡的男人面上,难得地现出一丝情绪波动。
“你不要回到我大四时的那个想法上去,觉得谈一个恋爱,就应该时时刻刻都有意义,就应该深入了解对方,就应该一起有所追求。”
陆京川一面说着,一面自嘲地摇头,“爱情不是这样的。爱情从来就不需要很完美,也不需要很有意义。爱情是两个不完整的人,一起无聊,一起说笑,一起做各种幼稚的事。最后,他们也许在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长大了,可是在彼此的世界里,他们永远都是小孩子。”
南浅呆住了,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陆京川。
而陆京川,却带着一种内疚而自责的表情,轻轻揉着她的头,“对有些人来说,我用短短几年时间做出现在的成绩,是令人吃惊的。但对我来说,我设计的每个房子里,都有你的影子。或者说,有我们曾经恋爱的影子。南浅,你给过我很多美好的东西,在我度过的最漫长的这些年里,支撑着我,给我灵感和力量,这一切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cd放完了最后一曲,陷入重播前的片刻寂静。
南浅有些回不过神来。脑中嗡嗡作响。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陆京川,怀疑自己犹在梦中。这个和她恋爱十月,令她牵挂七年,让她以为此生都要沦陷于此的男人,竟然会对她说,“爱情是两个不完整的人,一起无聊,一起说笑”
她突然觉得命运无比残酷,又无比仁慈。她曾有过骤失所爱的痛不欲生,又熬过一段孤独复原的长路,如今失而复得这份爱情,还被昔日的男神表白,夸赞她“留给他的美好远远超出想象”。
陈南浅伸手触到陆京川的下颔,前倾上身。cd开始从头播放,第一首旋律响起的同时,她将他吻住。
陆京川猝不及防南浅这一吻,足足愣了两秒以后才找回自己意识。继而将南浅拥紧,以舌抵开的她的贝齿,探入她口中与她缠绵。
他早已见惯各种关系之中的试探诱惑,忸怩作态。而南浅始终以坦率明朗的心意,给他惊喜。他们不必相互猜度,不必各自伪装,也许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从她毫不掩饰地投向他的那一次注视开始,他已经爱上她。
他松开她后,重重呼吸着,垂下头,俯在她肩颈之间,低哑道,“下次别这样。我会忍不住的。”
南浅眨着眼,唇角浮起无辜笑容,轻抚着怀中男人的背。
“学长,你当年不是这样的。你一直让我以为,你是坐怀不乱的典范。”
陆京川仍然埋在她颈间,低低地笑,“看来你的那一次“醍醐灌顶”还不够彻底。”说着,抬起头来,贴在南浅耳边,声调有些魅惑,“当年是因为我害怕承诺。可是现在,我随时可以以身相许。”
言毕,他微微一笑,左眼下泪痣随之一动。
车内冷气幽幽,大提琴如泣如诉。南浅知道陆京川又开始故态重萌,撩拨作恶,却还沉浸在方才他那一番真情告白里一时不能自拔,难掩动容地看着他。陆京川伸手揉揉她的脸,坏笑道,“来,擦擦嘴,口水要流出来了。”
陈南浅终于感动全消,神情气愤地将他推开,“没人要你以身相许!你就守身如玉到天荒地老吧!”
说完,推门下车,不忘回头问他,“除了咖啡你还想要什么?”
陆京川玩心不减,笑着吐露两个字,“要你。”
陈南浅愤愤等他一眼,拿起钱包转身而去。陆京川看着她气冲冲的背影,一只手还扶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唇角笑意不由得加深。
几秒钟后,南浅被他从身后追上。
“下次我再说这种讨打的话,允许你堵我的嘴。”
这一句仍是延续着之前无赖调笑的样子,然而下一句话,又分外严肃起来。
“以后这种偏僻的地方到了晚上,不要一个人走。不管我们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等我一起。”
南浅毫无防备他这一番叮嘱,心头瞬时一暖,抬起头来,陆京川正走在她身侧,执起她的一只手,低头吻上她的手背。
“我好不容易找回你,不要让我再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