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神经麻痹地跟着他行至附近的岚清河,凡出门,她必定绕过这河走。
月桥站在她身前挡着水光,语调轻柔和缓,仿佛盈满怜惜。
“舞子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怕的东西太多了,这样不好。”
夕颜噤声没有回答。
“夕颜,你得克服所有已知和未知的恐惧,凌驾其上。这世上有千千万万条路,唯有逃避是没有退路,幸灾乐祸地做旁观者,看自己被恐惧包围,也总好过对它闭口不提。”
他眼波流转,恍如隔世般向她看来。
“相信我,一切恐惧不过是虚妄罢了,我在。”
夕颜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怕水,也不是所有的水,准确来说,是河。
所有的河。
只要看着河水,河水就会慢慢浸成黑色,并且不断蔓延,至脚踝,淹没,然后继续上涨。
只她一人有这样的错觉。
小的时候她还很委屈,渐渐长大了,也就习惯了。
习惯了,上乐府所有的歌舞姬,只她一人要学这学那,其他人都休息的时候,只她一人要战战兢兢练那剑、那枪法。她知道自己寄人篱下,又有求于舞子,就这份恩情而言她也无需有所怨言,所以十八年来言听计从,从不问她为什么。犯了错的时候,只默默跪在大殿阶前,阶下寒气重,时日一长,便落下了体寒心弱的病根儿。
这样的日子,她曾经很怕。
没有念想,怕河水,怕黑暗,怕舞子的阴晴不定,怕永无止境的昼夜,更怕孤身一人。
强迫自己习惯了,唯有那河水,不知为什么,总让她产生被淹没的错觉。
夕颜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她看见月桥从袖中取出一条白绫,背着身递过来。“怕,就蒙住眼。”
她没有接。
她微微低下头,去看他的手。修长而纤细,白皙如寒玉,骨节分明,却隐隐泛着凉意,无瑕得连应有的茧也不见一个。
才不过四天,她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他萌生微妙的好感。
明知他深不可测。
这便是动情?不,不过是因为他长得好看罢了,她怎么会……
“嗯?”月桥感觉到身后久久没有动作,迟疑了一下,转回身来,见她愣愣地站在原地。
“不,不必了。”夕颜暗自掐了掐掌心,云淡风轻地笑道,“有你在,要它做什么,你要全权负责。”
他怔了怔,深深凝望着她眼底的笑影,风起花落,垂柳微摇,树荫下日光斑驳,她扬着嘴角,樱唇娇美。
月桥眼底漾起深幽的光,随机撇过头去,哑声应了一句。
“嗯。”
岚清河是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河水不宽也不深,但很长,向东一直流到南桥,注入云川的支流。
夕颜揪着月桥的袖子缩在舟尾,眼睛只盯着鞋尖。她从来都不是那种逞强好胜的坦诚人,她擅长的是“识时务”和“见好就收”,永远只愿意小心谨慎地迈着步子,带着看不清表情的面具。
月桥懒懒地倚在舟上,偏头看着河流,手里松松握着楫。日光照得他的脸轮廓柔和,盈着薄薄一层暖光,如精雕细琢的美玉,飘逸出尘。他任由她扯着袖子,嘴角藏着笑意,片刻后淡淡道:
“这河里好多鱼。”
夕颜下意识扒着舟探头就去看,这一眼顿时漆黑一片,头晕目眩,再也动弹不得。
又来了,明明是清明澄澈、游鱼成群的河流,到她眼中就变成一汪黑水,汩汩而出,如墨一般浓重,她冷汗在背,直直盯着那水漫过舟沿,流进舟中,淌没她的脚踝,冰凉刺骨,并且不断上涨,她顿时觉得呼吸困难。
“月,月桥……”
夕颜面色惨白,紧紧抓着那人的袖子,颤颤地喊。
月桥分握住她两手,将她拢进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
“夕颜,不要移开视线,听我说。无论你看到什么,都是虚妄的幻象,是你自己在心里创造出来的,它属于你,听你的话,它不能把你怎么样。有我在这里,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在这里呢,放心。”
她僵直的背贴着他温暖的胸膛,耳边回响着他轻柔的声音,熟悉的冷香徐徐围绕,掌心是他的温度。她还以为他是冷血动物,从皮相到心都是冷的,原来不是。
“乖,想着我跟你说的有鱼的河流,厉令幻象退去,相信我,从来都没有什么黑水,只有我们两个,放轻松。”
她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渐渐冷静下来,黑潮退去,几尾游鱼映入眼帘,她如释重负,软倒在他怀中。
日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花叶飘在河心,漾起涟漪。
他环住她,两手在她身前交叠,她靠着他坚实的肩。
“你是如何知道,我看到的是黑色的河水。”她的声音不温不火,隐隐透着股冷意。
环着她的手倏而一僵,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从未跟任何人提及她所见的幻象是什么,対舞子也一样,她觉得说了也不会有人理解,也就懒得详作说明,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知道。
月桥的发丝拂到她脸上,声音散散地在头顶响起。
“不可说。”
夕颜一时语塞。这算哪门子回答,这样不解释,不让人更疑心吗?
“你会知道的,在此之前,就这样信我如何。”
夕颜做了一会徒劳的思索,无奈地笑道:“好。”
临近傍晚的时候,天边有些微微地泛红。木舟缓缓荡进一片荷丛,就同诗里形容的那样,白鹭从荷叶深处惊飞而起,留下一阵寥落的叫声。
夕颜看着那群白鹭飞入天边的霞红,脑中空空一片。时维五月,荷莲尚未开,她突然忆起少时在上乐度过的第一个盛夏,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你要我找的人,没有户籍,也失踪十几年了,可能会有些困难。”
“我知道,大海捞针一样的吧,舞子也帮我找了这许多年,我不急。”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
“想过,当然想过。”夕颜仰面朝天躺在舟中,语气也是淡淡的,“被舞子接到上乐的那天,我就在想,她也会遇到这样的人给她一个归宿吗,锦衣玉食的时候,我想,她也能吃饱穿暖吗,还是仍然在街上流浪呢?我想她的时候,会想,她会想我吗,知道我过得一点都不糟,她会不会觉得不公平,会不会恨我呢?后来,后来的后来,我记不清过了多久,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问自己,如果她已经不在了呢。”
月桥衔着草尖懒懒地撑坐在她旁边,抬眼淡淡看了过去。
“仔细想想,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我们很可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是。”她垂着眼睫顿了顿,“可是她是我第一眼见到的人,我们互相依靠才活了下来。她叫我一声姐姐,就永远都是我妹妹。”
“嗯。”月桥应了一声。
“…所以活要见人,死要见那个什么什么…”
“嗯。”
“……”夕颜眉头跳了一跳。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月桥突然开口道:
“皇城里情报局的人手边资料多,找起人来也方便,可惜除了陛下,无人有权调遣。”
夕颜盯着他一脸认真的表情看了一会。
“你跟陛下…”
“交情很差,她很讨厌我。”
夕颜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随后陷入了沉思。
“舞子和陛下交情还不错……”
“陛下一向公私分明,别想了傻瓜,我们回去了。”
月桥不顾她抗议性的挣扎,用力在她头顶拍了一下,撑桨掉头,驶向回路。
“喂你干嘛打人家的头,很痛的知道吗——!”
“对待阁臣你就这么没大没小的。”
“这些天来我领悟了,对你不需要客气。”
“呵呵,是么。”
“都说了不要打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