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花祭。
花荧到皇城需要两个小时航程和一个小时车程。
夕颜木然地穿着祭礼服,荼白色的纹纱古裙,样式别致但穿起来很麻烦。流苏见她动作缓慢,急急地过来帮着。
舞子去皇城的时日不定,也不一定每次都会带着自己。
流苏在她发上戴上一支沁蓝玉流苏钗,左端量右端量,又调了调位置。
如果冒着被舞子打断腿的风险,倒是可以溜出去。
流苏着手开始给她画唇妆,唔,这个桃红色不错,就它了。
可是我为什么要溜出去呢?去见他?见他?
夕颜抖了一抖,听见流苏一声心碎的惨叫。
“啊,小姐,别动啊,这下画歪了!”
“我一定是疯了。”
拿着帕子拭妆的手一停,“啊?”
“没事,你随便画画就行了,本来麻烦你就不好意思。”
“那怎么行呢,小姐可是焦点人物啊,一定得好好打扮才行。”
“我今年又不跳祭舞,哪来的焦点。”
“小姐可是月桥大人的绯闻女友啊。”
“什…啊,好痛!”
“小姐你真是的,都说了别乱动啦,眉笔戳到哪了没有?”
“谁传的谣言!”
“这是公认的事实啊。”
“啊,我好累……”
出了主楼下台阶的时候,夕颜两次差点踩到裙子,随行的舞姬们很诧异她这么罕见地失态是为哪般。好容易调整好状态,入位准备參花神,环视四周,几日未见人影的皇城代表们都齐齐地列在两旁,衣冠严整,场面甚为壮观。
艳阳高照,风却有些大,祭坛下,满庭人齐刷刷跪着,毕恭毕敬地低着头,诚心膜拜。夕颜跪着跪着,觉得腿有些麻,膝盖也有些痛,眼里更像是进了沙子。她叹口气,抬起头来,祭坛上舞子正焚香。
舞子这身绯红色枫纹绸裙实在红得有些过分,长长的裙摆呈扇形铺在祭坛上,简直像着了火一般。她神色庄重,姿态优雅,举手投足间尽显主管风范,然而却闪得夕颜眼睛痛。
她忍不住想揉揉眼睛,看看自己是不是变成色盲了,可跪得太靠前,又不敢失礼,只好继续环视四周看其他地方是不是还是红色的。
她忽然窒了一窒。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窒了一窒。
她第一次见他,他穿着宫廷礼服,这一次见他,他穿着古典祭服。雪色镂空雕纹银冠,羊脂玉发簪,不变的湛蓝色耳钻,着一袭银色莲纹滚边段袍款款上阶,施施然作揖行拜礼,而后从容立在舞子身旁。
他那样神态似若、优雅得体,那样沉稳有礼、光华万千,隔了跃动的祭火和飞舞的灰烬深深向她看来。
眼中只有这一人。
她突然觉得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一样,陌生而遥远。
凋谢的春花的尸体在熊熊祭火中燃烧,一生的香气滚着热浪熏出人的眼泪。夕颜听到泥土中欢欣雀跃的呼喊声,它们浴火重生了。她隐隐感觉到,一个新的世界正在萌芽生长。
地面好硬,膝盖好痛,她看着他们三次献礼之后恭敬地下了祭坛,暗自庆幸终于可以起身了,便抬起腿来,忽觉膝下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那只扶住她的手很是温暖,她怔了怔,淡淡地推开了。
那人似是一愣,无言地收回手来,缓缓落座。
笙箫起,礼乐鸣,行祭舞,慰万灵。
疏影也是下了一番功夫,舞姿婀娜柔美,曼妙传神,海棠色的衣袂飘若游龙,妩媚而不失肃穆,令人叹为观止。
夕颜在风扬袖舞中颤颤地想,她今日身子好像十分虚弱,不晓得为什么。方才阵风吹落了樱树仅残存的半树芳朵,下了一场花雨,舞子的脸色因而很不好看,所以避着她些才好,而自己心里又很乱,眼下没有比溜回房中休息更合适的了。
祭礼行到黄昏,晚宴月桥不参加,所以马上就要离开,不可耽搁太久。夕颜不想送他,她头疼,见到他更疼,只想回房休息。
她同泪眼汪汪送行的小舞姬们相背而行,隐隐地感觉有目光落在背上,却也并不想回头。本来嘛,有些人就是这样,设定就是过客,你不能奢望他停留,长相好,又是贵族,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武功也十分高强,实在是难得。明明才不过几天却觉得彼此相知、相见恨晚,可是除了上乐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不是吗?这里才是她平淡而安稳的一生,除此之外,都不过是逢场作戏。
他不会回来的。
夕颜端坐在书案前,慢条斯理地铺展开宣纸,研墨,抬笔开始练习书法。
落笔如云烟,行云流水,隽逸清妙。
她执着笔,心满意足地看着宣纸上大写的“清心”二字,随手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却觉寡淡无味。
哦,是清水,她忘记煮茶了。
夕颜凝望着盏中平静的水面,想起了什么来,端着茶盏起身走向垃圾篓准备扔掉,迟疑了一秒,便觉持盏的手被握住,顺着来时的方向将茶杯放回了桌上。
“知道我心脏不好就别像鬼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
“因为你太无情,送我都不肯。”
月桥踱步到案前端量着那两个字,浅浅一笑。
夕颜蹙着眉看着他拿起笔来,气定神闲地在纸上又添二字,便走过去看。
力透纸背,刻骨铭心的“绝念”。
清心绝念。
她盯着这两个字,似在沉思。
“既要清心,便应绝念。我是不喜欢这两个字的,你若求此,便送了你。”
夕颜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求之不得。”
“口是心非。”他看着她淡淡道。
她冷哼一声,转过脸去。“再过一会天黑了,赶紧回去老老实实地干正经事来造福百姓,我还要去佛堂守夜,嗯……话说回来年纪也不小了,舞子大概过阵子就开始物色人选了呢,嘛,她大概会帮我找个好人家,肯定又要好好敲诈一笔,啧啧……”
她玩着手中的簪花,却觉身后沉寂一片。半晌,她听见月桥银色的长袖轻轻擦过书案的窸窣声,听见他细微而略带阴沉的步履和有力的心跳,她僵着身子,任他的双手穿过双臂交叠在自己腰际,任耳边热气氤氲,银丝轻拂。
“你想得美。”
“……我不仅想得美,长得也美。”
月桥嗤笑一声,低头深深埋在她肩窝。
“小乖,我先把你交给舞子了,你要乖乖等我回来。”
“……小,小……”她结结巴巴,脸颊滚烫。
“应该不会太久,在我回来之前,你不准清心绝念。”
“我…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你自己也明白吧,不过……”
腰际忽然一轻,转身才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
香炉里的香丸将了了,余烬袅袅散着,渐渐冷却了温度。
白色的窗帘在这个时候被风灌进屋里来,不断鼓起又落下,周遭静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一切仿佛只是存在于间隙中的一个梦。
她还没有说完。
不过是一时兴起,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