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随着外祖父举杯,只见他微笑着朗声道“这第一杯,敬我谢家先祖保佑煜儿此次平安归来。”我们随着他将酒泼洒于地,舅舅笑容明快,王昀的眼里也似有淡淡暖意。
复又斟酒,外祖父再举杯,脸上笑意却是慢慢褪去。
“这第二杯,我敬青州百姓,往事不可追,愿生者节哀,逝者若有来生,也望他们不再有离乱之苦,生于太平之世。”我们默然站起,再次以酒为祭。
第三次敬酒,外祖父出乎意料的看向舅舅,将酒杯对着舅舅遥遥举起,舅舅见状也举杯相迎,笑道“父亲大人这是有何事要对孩儿说么?”
王昀唇角上扬,瞟了他一眼,眼中竟似有戏谑之色。
一声清脆的酒杯相碰的声音过后,外祖父看着舅舅,眼中笑意深深,“为父是要恭贺你,恭贺我儿即将到来的新婚之喜。”
话音刚落,舅舅脸上的表情就僵住了,眉头拧成一个奇怪的角度“什、什么?我的新婚之喜?”
他看向外祖父,又看向王昀,猛然回过神:“好啊,你们都商量好了是不是?诓我回来原来是为了这事!轶合!你你你…”
外祖父忍不住笑着打断他:“煜儿,这是我的主意,你已二十有三,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你就不问你未来的夫人是谁么?”
舅舅神情却是低落了下来,攥紧了拳,好像在心里挣扎着什么,半晌才低低问道“是谁?”
王昀不慌不忙接过了话头,侧身直视着他,眼带笑意缓缓道:“崔侍中之女,崔汀舟。”
舅舅霍然抬头看向他,几乎是朝着他扑过去“王昀,好啊你,合着你联合父亲把我蒙在鼓里早就安排好了是不是?!”
王昀后退一步躲开他的魔爪,终于笑道“你不谢我就罢了,怎么还恼羞成怒了呢。”
我看着这一切,有些云里雾里,而外祖父则微笑着看着他们,神情中带着了然。
后来舅舅满面通红的坐下后,我才终于从外祖父他们调侃舅舅的话中听出,原来舅舅三年前在被派往江北戍守前,曾与崔家小姐有所往来,此事当年只有王昀知晓,可谁料还未等舅舅鼓起勇气向崔家小姐表明心迹,一旨诏书下达,他就被外派驻守与江北。
舅舅心知这一去就难知归期,怕耽误女儿家的青春年华,也怕自己最终也给不了女孩们大都期望的安稳人生,思索良久之后,他最终选择沉默着离去,未给崔家小姐留下只言片语。
在到达江北见到王昀后,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对着老友倾吐了全部苦楚,并将少年的一片痴心混合着杜康咽下,大醉一场,数日未醒。
王昀年长与他,他的痛苦,王昀经历过,也都看在眼里,不声不响地差人去了崔侍中府邸,带去了舅舅的情况与真心,幸运的是不久之后他也得到了崔小姐的回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王昀自此便知舅舅并非一厢情愿的折磨自己,私下里便默默帮他留起了心。
上次因帝位更迭舅舅随王昀匆匆护驾回朝,因处父皇丧期,臣工百日内不得嫁娶,且因数日之后舅舅便要带兵再赶往兖州赴任,王昀便将此事压下,继续静候时机。
这次舅舅还朝前,王昀将此事早早与外祖父商议,外祖父已代他去过崔府提亲,终于万事俱备,只待他安然归来。
当年舅舅与崔家小姐分开时,崔小姐正是二八年华,一别三年,舅舅以为她早已许配了人家,如今崔小姐已将近双十,坊间传言她因疾而嫁不出去,谁料竟是为了舅舅生生蹉跎了年华,等成了老姑娘。
终于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我看着舅舅仍然绯红一片的年轻面庞,衷心的为他而高兴。
还好只有三年,还好是舅舅,还好崔小姐愿意等,还好他有王昀这样的老友,如此多的还好才能成就这一段姻缘,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我的目光悄悄转向了舅舅身旁的那个身影,心下不知为何竟微微地疼了。
终于宴毕,外祖父看向舅舅“明日你就随我去见过崔大人,我已找人看过了吉时,三日后,正是三月十八,宜嫁娶,大婚就定在那日。”
舅舅一扫之前嬉笑的神情,站起身,对着外祖父深深作礼“但凭父亲大人安排。”
舅舅自从那日同外祖父一同去崔府拜访回来之后,一直有些魂不守舍,我暗暗偷笑,他这样子真像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哪还有一点大将军的风采。
府中上上下下热热闹闹的忙活着,张灯结彩好不喜庆。刘管家也忙里忙出,因外祖父和崔侍中同为朝廷重臣,两家结亲在朝野上也并非小事,请帖雪花一般地送出去,估计到时候所来之人怕是要占朝中的半壁江山。
我闲来无事,也帮着写些请柬,也算是为舅舅的婚姻大事尽一份心。
次日,府里来了裁缝,是一位上了些年纪的老先生带着一个比我年岁稍长的小姑娘,听说这位先生是整个建康城里最出名的老裁缝,而小姑娘是他的孙女,一老一少经营着据说已有百年历史的绸缎庄百尺坊,把他们请到府上,也是为了舅舅的婚事,为他量身,裁剪喜服。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围绕着舅舅量身,舅舅平举手臂,姿态略微僵硬,我不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笑什么呢,熙和?”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带着笑意扭头看去,一身白衣从门前翩然而来。
我仍旧忍不住笑着,却还记得向他行礼“太傅”。
不知道怎么的,自从那天见识到他与舅舅在一起时偶尔露出的无可奈何,我对他更心生了一份亲近,那样的他比平常更具人间烟火气息,让我觉得他好像离我也不再是那样地遥不可及。
“熙和,你太傅问你话呢,别光顾着傻笑。”舅舅笑嘻嘻地想凑过来,却被老裁缝止住,瘪了瘪嘴无奈的保持姿势站好。
“我笑舅舅您的姿势,与您平常玉树临风的样子相比,实在是此一时而彼一时也。”我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出言调侃。
“轶合,看看你教出的学生,如此牙尖嘴利,竟敢拿我开玩笑了。”他冲着王昀笑道,转过头来看着我,假装凶狠“待会你也跑不掉!”
紧接着他冲老先生道“石先生,待会麻烦您也给我们公主做几身新裳,让她也尝尝这半晌动不了的滋味。”
石先生笑起来胡子一翘一翘的,“好,草民待会就让青儿给公主量身。”
王昀在一旁择了张椅子撩袍坐下,端起茶微抿了一口,却掩不住唇边丝丝笑意。
终于舅舅量好了身,挑好了喜服的样式与颜色,随即一屁股坐在王昀身侧的椅子上,嘴里嘟囔着“这简直比打场仗还累。”
石先生转向了我,让我平展双臂,由青儿为我量身,我如今已近十岁,虽在成人看来还是孩子身板,但在同龄孩子中已然算高,再加上自去年变故之后半载已过,我也一直无心于穿衣打扮,没留意上裳襦裙的确有些地方稍显短了。
我安静地依照青儿的步骤一一动作,不多时就让她量好了身,可接下来的事却让我犯了愁,青儿端来了许许多多的料子与花色,没过多久就挑的我眼花缭乱。
我本不擅装扮,抬眼去寻清平,清平现下也不在,要不随便挑挑?
我正悄悄纠结着,却没料一个声音响起“拿来给我看看”,王昀缓缓对着青儿道。
青儿端着盘子走到他跟前,忽的红了脸。我看着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又听到他唤我“熙和,过来”,我心中一喜,快步走到他面前,“太傅?”
他微微打量了下我,随即径直拿起一块料子在我的身前比了比,月白色的缎子如水一般流泻在我身前,他修长的手离我的颈边只有寸余,我似乎都能感觉得到他手指的温热。
我的双睫轻颤,一动都不敢动,害怕任何轻微的动作就会破坏了这一刻,让他离我而去。
舅舅的声音突然响起“这块料子好,轶合你眼光不错啊,石先生,就拿这块先给公主做新裳吧”,他的手渐渐收了回去,将料子重新放在了盘中,我终于好似又能活动了,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怅然若失。
后面挑选衣裳的颜色与样式,我心中满满都是刚才那幕,心不在焉地随手指了几样,便草草结束了这次裁衣。舅舅与他还说了些什么,我都好像未往心里去,找了个理由,我便从房中告退,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阁中。
当晚,我又一次梦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那个身影在我身前沉浮,却怎么也触不着,不知为何,心中有一种急切的欲望想要追上他,我拼命地跑,惊喜地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在缓慢地缩短。
终于,与他只有一臂之隔,我想都不想地从后面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心中终于安定,满心欢喜,他顿住了步伐,缓缓地转身过来,我在看到他面容的那一刹那瞬间惊醒。
我坐在榻上,双手紧紧地攥紧,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那个人是…他是…我缓缓抱住自己,梦中的触感仿佛还在,月光清冷,静静守护着我迷茫而难过的蜷缩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