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清平的娓娓道来,我仿佛亲历了那因昏迷而错过的所有惊心动魄的一切。
那晚行刺的府兵原来名叫谭厉,清平和外祖父赶到时,正好撞见震怒的王昀下令当场废去了他的双手,其后谭厉也并未被送往大理寺关押受审,而是直接压入了私牢。
自发现我进入昏迷,王昀便一直半跪于阶前俯身侧抱着我,替我按压着伤口,夜凉如水,不知过了多久,待太医匆匆赶来,为我止住了血后,他才站起身,抱着我和太医一同去了我的阁中。
清平说,她从未见过王昀如此阴沉的神色,待我情况稳定,已是后半夜了,而他终于起身离去时,一身白衣几已变作了血衣。
后来众人都以为王昀会回府沐浴更衣稍事休息,谁料他竟是片刻未歇,从我阁中出去立时与舅舅谢煜一起连夜提审了谭厉,半宿下来,不知他们用了何种手段,谭厉终于松口,承认自己是由闵王安排潜入谢府,静待时机伺机而动。
但密诏一事,无论王昀与舅舅如何问他,他都说自己只是奉闵王之令,的确不知闵王从何而知。
但此外,似是想要将功折罪,又像是口不择言,谭厉招供说,他知晓旸帝的新宠胡昭仪曾是闵王的宠妾。
审毕时天色已近破晓,王昀始终神色沉沉,终于在外祖父和舅舅的劝告下,先行回府更衣。
谁料那日一早,闵王却忽然带了一队禁军包围了谢府,说听说公主遇袭,而他已向旸帝请旨,奉旸帝之命来捉拿人犯去大理寺收押审理。
然而谢府却无人可提,因着王昀回府时,着意带走了谭厉。
正当外祖父差人快马加鞭赶去太尉府通报王昀时,闵王阴鸷地开口下令搜府,而舅舅则带着谢府府兵与闵王带来的禁军对峙,当时情况危急,几乎一触即发。
闵王有些忌惮舅舅年少领兵,与王昀一同坐镇江北时率军的威名,但又不甘就此罢休,僵持不下了一阵决定派人去请命,求调更多的禁军,看闵王态势,是誓要在当日踏平谢府。可谁料,闵王还未等来圣旨与援兵,却等到了王昀率骑,追风而来。
王昀到了闵王跟前,让人将谭厉带上前来,谭厉双手已断,满身血污地跪在地上。
看到谭厉时,闵王神色微变,出声让王昀将人赶紧交于他。
王昀立在马上看着闵王,忽的冷笑出声,随即吩咐左右,声音虽轻,却令四下震惊,“即刻杖杀”。
他丝毫未看谭厉,从头至尾只是盯着闵王,满目都是令人不敢直视的寒意。一时间,全场肃静,侍从恭敬地领命而去,不一会就携杖而来。
谭厉骤然瘫软在地,被人拖起时,他好像忽然回过了神,向着闵王哀求道,“殿下救我——殿下——”
闵王猛地一扯马缰后退了一步“本王…本王为何要救你!”
少顷,手握军杖的兵士见王昀仍无甚表示,终于挥杖,毫不留情地朝着被按伏在地的谭厉打去,一声声沉闷的血肉敲击声响起,伴随着谭厉惨烈的呼声回荡在府中,众人皆是不寒而栗。
十数杖过后,谭厉眼中充血,状似厉鬼,双手已断却还想挣扎向着闵王爬去,又是一杖狠狠地打下,痛急之下他骤然嘶吼,咒骂出声“明昭…你害我至此…啊——你不得好死!!”
闵王的马因谭厉的凄厉呼喊而受惊,长嘶一声立起前蹄,几乎将他掀下马去,闵王低声骂了一句,堪堪稳住身形。
谭厉的咒骂仍在继续“明昭!是你——是你!!”话未说完,忽见闵王急急下马,踉跄地后退了数步才站稳,随即霍然拔剑上前,咬牙一把就捅进了谭厉的背心。
谭厉的声音戛然而止,抽搐了数下,肢体扭曲成了奇怪的角度,渐渐没了声息,他的双目至死仍未闭上,空洞地看着闵王的方向。
众人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有胆小的仆从已在一旁呕吐出声,王昀仍如来时那般端坐马上,对周遭一切都恍如未见,静默中他寒彻的声音再度响起“闵王殿下,人犯已被你亲手了结,不过他的供词倒还在臣这里,不知殿下可愿一闻?”
在旁有人忙递上一张写满蝇头小字的供词,一点红色指印在白纸黑字间鲜艳无比。
闵王气急“好,好,王昀,你给本王等着,只要本王一天还在,便与你势不两立!”
语毕,他弃剑而去,翻回至马上,狠狠地一鞭朝马抽去,马嘶叫出声,带着他向外猛地冲去,禁军也随着他离开,留下一地鲜血狼藉。
又过了半晌,旁边终于有人小心地上前问道“大人这刺客的尸首”王昀却翻身下马,头也未回地向着谢府内院大步走去,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从何处来,就扔回何处去,别脏了谢府的地。”
我听清平讲到此处时,手心里不知不觉攥出了冷汗,而她声音也在微微颤抖,她告诉我,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眼前的人,不只是平日里教习看顾我的温雅太尉,更是一手组建出大邺的精锐之师北府军,以铁腕著称镇守江北十年,保得一方平安的上将军王昀。
清平的话提醒了我,一直以来,那双眼,那个人,在我面前都如同春日般温柔和煦,那存在于人们的口口相传和清平记忆中的肃杀那面,此刻的我想不出,也不愿去想。
清平缓缓地继续,我惊讶的发现,此事引发的风波还远远未曾结束。
仅仅又过了一日,宫内忽然派人前来,带来了口谕,命舅舅三日内启程回兖州任上,并以公主在外遇袭为由,要将我接回宮休养。
众人心知这定又是闵王从中作梗,王昀与外祖父并未多言,只将供词交于领头的內侍。
內侍看后虽是在笑,却让人难以亲近:“圣上早知闵王与太尉司徒会各执一词,因而吩咐下来,命奴才亲自带人来谢府,搜查证据,以免遗漏了什么蛛丝马迹,叫人构陷太尉和谢公于不忠不义。”
王昀和外祖父对视了一眼,心下都如明镜一般,旸帝必是已知道暗诏的传闻,借着谭厉行刺一事便玩了出好戏,想趁闵王与王谢二家缠斗之际,坐收渔翁之利。
如今打着搜查证据的幌子,这是要明白地搜府,想证实那传言的真假。
外祖父沉吟一瞬,缓缓道“搜府可以,但是公主如今病重昏迷,太医也说过,她需静养,不可轻易挪动,所以还请公公回宫知会圣上,公主此刻不宜奔波入宫。”
內侍的笑浮在脸上,眼中神色却是晦暗不明:“此事容奴才回宫回禀圣上,之后再议。现在,还是烦请司徒大人领路,圣上说,从…大人的书斋查起。”
外祖父冲王昀递了个眼色,王昀会意,折身就去抱了昏迷不醒的我,然后带着我坐上刘管家已备好的马车,迅速地从偏门离开回到了太尉府。
那日,內侍带来的人在书斋最终什么都未找到,是以搜查范围又扩大到了全府,甚至连我的卧房都未曾放过,然而最后仍是一无所获。
发现我不见后,內侍追问外祖父我的去向,外祖父却轻飘的一语带过,只说因担心搜查的人不懂规矩,会擅闯公主暖阁,惊扰冲撞到公主。一来怕不利于公主休养,二来也是替他着想,怕到时追究下来给他带去麻烦,所以在搜查时就让人带我到安静的谢家别院安顿了。
內侍气急却说不出话,的确奉旸帝之命,谢府的每一处都不得放过,当然也包括我卧病之所,而外祖父的话也无可挑剔。他心知谢府如今铁定不愿放人,真争抢起来也怕开罪了谢府最后难以收场。结果便是旸帝和谢家两方生生将他夹在其中,任他满腹怨怼也难以发泄。
终于他隐忍着冲着外祖父作礼拜别后,不复来时的嚣张气焰,带着来人两手空空地离开了。
我终于明白了如今我为何会在王昀府中,但这终究也不是长远之计,內侍被挫伤了气焰,回宫会如何对着旸帝添油加醋我不得而知,而一无所获的旸帝又真的会安心么?我想我还未天真至此,哪日他要是再想起我来,想将我弄回宮去,外祖父和王昀又能保得住我多久呢?
忽然地我觉得自己似乎是个累赘,想着想着,渐渐地又不安了起来,王昀他…会否终有一天也会这样想?
我的情绪慢慢低落下去,恹恹地趴在枕上,清平以为我累了,不多时悄悄地去了外间,我被这一发不可收拾的想法层层缠绕,不知不觉,背上的疼痛又尖锐了起来。
我忍着疼,并不愿出声,是否有什么办法能让大家都能松口气,而王昀外祖父和舅舅也能不再如此如履薄冰。如今所有的问题都是围绕着我而衍生,如果如果“我”不在了,这些问题会不会也都消失了呢?
想着想着,一个疯狂的想法在我的脑中渐渐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