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昀近日好像格外忙碌了起来,时常是我还未醒之时他便已出了府,到了就寝时分他才能从外赶回。但不论多晚,即便是匆匆一瞥,他也要来我房中确认我安好,再回房继续处理公事。
我问过清平,最近他为何这样的忙碌,是否是宫中又出了什么事,还是旸帝和闵王又在刁难他?
清平去打听后回来告诉我,太尉与外祖父他们在商议一些事情,让我不必担心,安心养病。
原来,旸帝的新宠胡昭仪有喜了,听闻已有两月有余,旸帝膝下子嗣无多,一子已近及笄,然而软弱声名在外,旸帝对之甚为不喜,甚至连其子即将到来的及笄礼都并不上心。
此外旸帝还有两位年岁略长与我的公主,然而除此之外,多年以来,旸帝后宫虽从属众多,却皆无所出。
此番胡昭仪有孕,旸帝大喜过望,已下令晋封胡昭仪为夫人,下月便行册封大礼。如今阖宮都在围着此事忙碌不已,一时半会,旸帝该是顾及不到我这个抱病在外形同虚设的公主。
我听闻稍稍松了口气,心下也是觉得微微惊奇,旸帝对这胡昭仪偏宠不假,可在此之前旸帝也不止一次地专宠过别的宫妃,何以这胡昭仪如此好运,一举便珠胎暗结,扶摇直上?
回过神来,我哂笑着摇了摇头,这与旸帝是喜事,同我又有何干系?我微微抬手,清平见状招来了淳安,二人齐力将我扶坐起,让我靠在垫了层层软垫的凭几上。
半月已过,我身后的伤已渐好,清平近日来替我换药,神情也松快了许多,只是换完药后,她有时会轻抚着我身后已结痂的伤口,念叨着这伤口太深,怕是日后要结疤,女孩子身上有疤多难看,得找太医想法子为我消去才好。
我每每听她如此说,都笑她操心太甚,打趣她无非是担心我身上有疤被男子嫌弃难看,怕我嫁不出去,那既如此,我找不到不嫌弃我难看的良人,干脆,我便不嫁了,一个人逍遥快活岂不更好?
清平无奈,嗔怪地瞪我“还好公主你这疤在背后,要是在脸上,我看你如今还笑不笑的出来。”
我朝她做个鬼脸,笑笑闹闹半日便过去了。
午后时分,王昀踏着暖阳进来时,我正腆着脸冲清平说好话,求她带我出去转转,外头院里阳光如此之好,我却不能挪步,因着一动便会牵扯到后背得伤,仍是令我牵痛不已,是以这些天一直都闷在房里,人都快发霉了。
清平只是不应,说今日虽阳光甚好,风却也不小,如今我伤还未大好,要是万一吹风受凉,她可没法子跟太尉交代。
“我可没说不让她出门”,温润的声音从外间传来,语中笑意分明。
太傅来了!我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他可是我的救星,“太傅!清平她不带我出去!”我带着委屈,高声喊道。
门帘被人掀起,来人微眯了眼,看着我施施然地开口“唔,所以呢?”
我一时语塞,这人怎么…还有点坏呢…
小脑袋快速地转了转,恩…撒个娇应该会有用吧…一咬牙,豁出去了!
我张开手臂,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太傅…”
他微怔了一瞬,随即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孩子”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开口,他上前一手揽住我的腰,一手兜住我的腿,小心地把我抱了起来,带着我大步向门外走去。
我靠在他胸前,微搂住他的脖子,在他温暖而坚实的怀中,我听见自己的心砰砰跳动着,雀跃地好似快要飞出来。
清平抱着我的斗篷,替他打开了房门,也跟在我们的身后。
刚踏出门,就听到他出声“闭上眼睛,过会再睁开来”,我依言合上了双眼,透过薄薄的眼皮,我都能感受到那强烈的光线,因为即便是闭着眼,我所见的都是一片红色。
慢慢地,我睁开了眼睛,第一反应是阳光还是稍有些刺眼,过了会适应了,我看着眼前的景致,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满园的木槿在金色的暖阳中盛放的坦荡,那种美热烈而不加修饰,是我在宫内御花园阅遍群花都不曾得见的,而不远处就见得有一方水塘,塘边有近一人高的芦苇丛,而一只石舫就静静地卧在苇丛深处。
我原来住在这样的地方,上次来拜访王昀时,我只经过了前厅,就觉得太尉府布景别有一番风流态度,没想内里却更是别有洞天。
没等我回过神,我身后的人就抱着我缓缓步入木槿园中的一座亭子,过了一会有人搬来了一张矮榻和一叠公文,他将我轻轻放置于榻上倚着凭几坐好。
在他的怀里,我丝毫不觉外间风大,然而,脱离出了那个坚实的怀抱,我却忽的感觉到了凉意,清平见状,忙上前来为我披上披风,将我裹得严严实实。
“这些时忙,没法多陪你,今儿难得陪你出来坐坐,我还得顺带着处理一些事情。”他看着我温和解释,顿了一会,他自嘲轻笑“我这样的太傅,是不是很煞风景”。
我被那抹笑刺痛,忙开口劝慰:“太傅不用在意我,公事要紧。”
念头一转,我又笑道“何况这园中景致这般好,熙和两眼都看不过来,哪还有功夫去顾及您呢?”
语毕,他果然笑道“你这小机灵鬼”。
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总过得格外的快,王昀怕我无聊,又差人去书阁为我取了几本书来,我和他就如同在谢府那般,安安静静地各做各的,或许在旁人看来,这相处颇有些沉闷,但我身在其中,却丝毫不觉无趣,只希望这平静的相守能延续的长一些,再长一些。
我又翻过了一页书,只听他低声问道:“谢将军带回的胡虏招认说青州遇袭后一月鲜卑大军会攻兖州?”
得到了侍从肯定的答复,半晌后他似是从思索中缓缓开口“兖州…不应该啊。”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已展开了地图,一手撑在地图上,一手仔细地在某处勾画。
“自青州遇袭以来,青州俨然已是一座空城,鲜卑虽掠夺成性,下一个目标也不该是兖州啊,兖州已有恒渡坐镇,重兵囤积,要想攻破绝非易事。”
末了,他想了想,迅速在纸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的吩咐道“你将这封信,急送与彭城于管将军,并飞鸽传书通知谢将军,鲜卑如若攻城,应就在接下来的三四日,如若兖州无事,让他领北府军加急赶往青州通往彭城的要道。”
侍从接过信,恭敬地领命而去,王昀仍看着地图,眉间微蹙。
我有些不安,轻轻唤他“太傅,又要打仗了么?”
他闻声抬起头看向我,安抚道:“没事,熙和在这很安全”。
过了一会,他又道:“过些时日我可能会出去一趟,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你乖乖待在府里,切勿乱跑。”
他要出府?我刚想问明原因,一个念头上来,话到嘴边就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他出门在外,不正是我离开太尉府的好机会么,我抬眼再一次仔细的看他,想把这最后为数不多的日子里相见的每一面都刻在脑中,只是…虽决心已下,可只要是看着他,我为何还会生出这样多的不舍?
我垂下眼,掩去眼中的的复杂情绪,“知道了,太傅。”
他见我如此,以为我有些疲累,搁下手中的事,又将我小心地抱回了房。
在他将我安置于榻上转身离去的那刹,我终于还是没忍住,轻轻攥住了他的袖子,他回过头,眼中清晰地映出我的不舍。
“太傅…能不能…不要走?”我细细地声音传来,自知不该多此一问,却又不死心。
他微楞了一瞬,随即会过意来,明白了我指的是他即将到来的远行,他依着我抓住他衣袖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坐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想了想耐心开口:“鲜卑入侵我大邺领土,残害我国生民,屠戮我国百姓,我此去不只是为了大邺,也是为了你。”
顿了顿他又道“只有将士们去阵前守卫国家,才能守得住你们的安宁生活,熙和,如今你虽还是需要人保护的孩子,却也一天天在长大,这道理,不需我多说。”
我眼中渐渐模糊,说不清是自责自己不懂事地开口挽留,还是难以面对这可能再难相见的离别。
我的手攥紧了他的白袍,终于又缓缓松开。
他看我这样,微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柔声哄道“小丫头哭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熙和乖,听话,等我回来。”
我红着眼看着他,用力点头的瞬间,有水珠滴落在他的白袍上。
他微牵起了嘴角,伸手过来抚上我的侧脸,缓缓抹去我的泪痕。
“太傅,此去凶险,你一定要保重,平安回来。”我看进他的眼,认真叮嘱。
他展开一抹笑,轻轻捏捏我的脸,“知道了,小丫头。”我破涕为笑,又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又絮絮与他说了会话,有侍从急急过来寻他,他扶我躺下,再摸摸我的头,终于应声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咬紧了唇,终于咽下了所有的不舍,目送他渐渐模糊的身影远去。